有海(15)
作者:初禾
时间:2019-10-02 17:24
标签:年上
叶小船想起自己还穿着人家的衣服。
这羽绒服挺大一件,所以穿在夹克和薄羽绒服之外还很合身。
叶小船悉悉索索将羽绒服脱下来,盖在金岷海身上,用力推了金岷海一把,“起来,别睡。”
金岷海看着羽绒服,长吸一口气,无奈道:“刺激。”
车里死气沉沉,王逅已经不闹了。
叶小船看向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空,嘴唇动了动。
他说的是,“哥。”
单桥不在远城。叶小船告诉他“力塔克下雪了”时,他刚到库塔护边员的村子里。
库塔是离力塔克森林最近的村落,西侧有个边防前哨班。这儿环境特别艰苦,每年雪一下下来,车就开不进来了。所以单桥和别的老战友会赶在大雪之前送尽可能多的莲白。这些菜放在地窖里,够护边员们吃到来年开春。
忙完之后,单桥留在库塔,打算住一夜再回去。不料夜里就开始下雪。老护边员说,今年这情况可能会很糟糕,如果有人被困在力塔克森林里,恐怕就出不来了。
单桥给叶小船打电话,叶小船的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
由于每年都得面对暴雪,护边员们很有经验,小型除雪车也有,但总归比不上前哨班的装备。
单桥当机立断,深夜冒雪开了几十公里,赶到前哨班寻求帮助。
班长和单桥是老熟人了,一听有人被困在力塔克,连忙让队员将除雪车开了出来,往力塔克西段唯一一条出山路上开。
除雪车快不起来,单桥开着霸道跟在后面,数次给叶小船打电话,都无法接通。
在进入林区时,除雪车遇到了一些麻烦,积雪太多,海拔又陡然提升,路况极其糟糕。
开车的是个二年兵,急得满头大汗。单桥见势不对,让班长帮忙开自己的霸道,跑去除雪车,将二年兵换了下来。
他在部丨队待了八年,这种路不知道开过多少回。
除雪车在狂风与飞雪中勇往直前,仿佛在天地间撕开了一条生的通道。
叶小船叫金岷海别睡,自己却快睡着了。
他的眼皮总是撑不开,身体越来越冷。
就在不久前,他将车里仅剩的热水拿给了王逅。王逅靠这口热水,终于缓过一丝气。
好歹是个司机,自己还没死,就让客人死了,丢人。
叶小船这样想,这些人是自己在“有海”拉的,要真回不去了,也不知道别人怎么议论单桥。
“又给你惹麻烦了。”叶小船苦笑,嗓音已经低得比雪落的声音还轻。
忽然,金岷海撑起身来,“小船,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光?”
人在快要落气时容易产生幻觉,叶小船努力眨眼,确实看到光了,却分不清是真的光,还是自己和金岷海都快死了。
“有人来了!”王逅急切地喊道:“我看到了!有车!有人来救我们了!”
叶小船下意识紧抓住手机。
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盛大,与光芒一同传来的是粗粝的叫喊。
叶小船费力支起身,看到一辆体积庞大的作业车,还看到有身穿迷彩的人向自己跑来。
边防部丨队。
得救了。
王逅已经推开车门冲了下去,后座的其他几人也跟着下车。
叶小船将物资都让给了别人,这会儿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双眼费劲地看着浓烈的光亮,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人不会死在雪天里了,他没有害死人,“有海”也不会受到牵连。
“小船?小船?”金岷海说:“你是不是动不了了?”
“没事。”叶小船摇头,眼睛被光芒刺得生痛,眼睫被生理性眼泪晕湿。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作业车驾驶座一边跳了出来,正快步在雪地上奔跑。
跑得比打头的那几个穿迷彩的人更快。
这一瞬间,叶小船的胸膛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紧,紧得他难以呼吸。
他哥的身影,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可他难以相信,来救他的会是他哥。
可如果不是他哥,还会有谁?
只有他哥知道,他被困在力塔克。
单桥拉开车门,风雪顷刻间灌入车中。
叶小船通红的双眼迎着冰凉的雪和刺骨的风,却一瞬都不愿意眨。
然后缓缓地,他伸出冻得发木的手。
“哥……”
你来救我了。
第16章 他在单桥怀里
毡房里生着炭火,温暖得让人出汗。
守边员本质上都是牧民,送来一碗碗刚烧好的羊奶。
王逅几人围在木桌边,个个都是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模样。
金岷海端着羊奶没喝,想跟守边员打听叶小船怎么样了,但语言不通,对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还有几个毡房,金岷海想去那些毡房里找叶小船,却被守边员拦了下来。
王逅在里面喊:“你别出去了,这里是少数民族的地盘,人家不让你乱走动,你就别乱走动。抱走叶小船那人你没看到吗?一看就是叶小船的熟人。哪还犯得上你瞎操心啊?”
金岷海皱了皱眉,只得暂时回到木桌边。
王逅说的那人他看得比王逅还清楚,叶小船叫那人“哥”,驾驶座的门一打开,叶小船就伸手去拽对方的军大衣。
那人锋利的五官与轮廓极有压迫感,气质冷硬,目光如刀,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以眼神回应叶小船,更没有看旁人,直接从驾驶座上将叶小船抱了起来,走入飞舞的雪中。
这几天相处下来,金岷海差不多摸清了叶小船的性格——非常抗拒肢体接触,与所有人保持心理距离,不信任任何人,不爱说话,本性善良,但脾气很差,即便遇到困难,也不会轻易表露。
这样的叶小船,居然向那人示弱,语气神情皆是依赖,还任由对方抱走。
虽然叶小船喊的是“哥”,但金岷海并不认为那个高大冷沉的男人是叶小船血缘上的兄长。
很有可能,那就是叶小船每晚发照片,然后愣愣等待,却总也等不来回应的人。
想到这里,金岷海的眉心蹙得更紧。
几十米以外的另一间毡房,单桥正在和一名中年守边员交流。他们说的是哈萨克语,叶小船听不懂。
从力塔克回来的路上,叶小船半躺在霸道的副驾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路途漫长,虽然直线距离没多远,但在极端天下起即便是霸道这样的车也只能小心缓行,单桥的意思是让他去后座躺着睡一觉,他怎么都不肯,一定要坐副驾。
单桥没有坚持,去另一辆车上找一同赶到力塔克的守边员要了一条毛毯。
当时车里还有其他人,叶小船心里有很多话——后怕、庆幸、委屈、想念——所有都与单桥有关,却不能说出来,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单桥。
坐在副驾上,却想看着驾驶座上的人,这必然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单桥回视,几乎是命令,“别歪着,坐好。”
舒服的姿势,叶小船维持不到五分钟。
后来单桥也不提醒了,一路沉默开到了库塔村。
村里的守边员将单桥当做亲人,对单桥带回来的人自然也关怀备至,直接腾了两个毡房出来,还连忙炖了一锅羊肉。
远城一半居民是少数民族,叶小船在远城待了这么久,对少数民族的餐食却一直吃不太惯,辛辣的羊肉串倒是能吃,但羊肉炖的汤和那种不知道什么汁煮出来的羊骨头却实在是咽不下去。
单桥将中年守边员送出毡房,转身见叶小船腿上的盘子里还剩着四块羊骨头。
捞起来时就四块,现在还有四块。
叶小船身上裹着毯子,脸色已经不像被困在森林里那般惨白。对上单桥的视线,叶小船连忙拿起一块羊骨头,“哥,我这就吃。”
可胃里没东西,气味不小的羊骨头刚碰着嘴巴,叶小船就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单桥拧起眉。
叶小船会错了意,以为单桥烦他这样,赶紧端起盘子从榻上下来,“里面太热了,我去外面吃。”
“回来。”单桥说:“吃不下就别吃。”
叶小船逞强,“肉有什么不能吃,我冻得梆硬的馒头都吃……”
单桥看着他,打断,“我另外做。”
叶小船怔住,“给我……做?”
“回去躺着。”单桥说:“这间毡房不能做饭,我去厨房,过半个小时回来。”
叶小船将自己团在硬邦邦的榻上,听着外面柴油发电机的轰隆响声,胸口一点一点变得柔软,酸胀。
不到半个小时,单桥就回来了,因为双手都端着碗,只能用肩膀掀开厚重的毡房门帘。
叶小船赶紧跳下去,“哥,我来!”
毡房里原本有一股不重的膻味,此时全被饭菜香给取代。
单桥给叶小船吃不惯的羊骨头剔了肉,重新加料烹饪,配上土豆、蔬菜,做成一大碗羊肉手抓饭,还单做了份番茄疙瘩汤。
热气扑在叶小船脸上,顿时就把叶小船眼睛熏红了。
“这回能吃了吧?”单桥说。
叶小船几乎将脸埋进了手抓饭里,狼吞虎咽。
“慢点。”单桥坐在榻边,也不看身后的叶小船,手伸到炉边取暖。
叶小船将手抓饭和汤吃得干干净净,“哥,我去洗碗。”
单桥没阻止,只说:“厨房在两点钟方向,跟人说声‘谢谢’,他们听得懂。”
这一趟救援,忙碌的不仅是单桥和前哨班,守边员们也都累得够呛,此时正围坐在厨房里的木桌边喝酒吃肉。
叶小船不常说“谢谢”,洗好碗和勺子后,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柴油发电机不可能开整晚,炉子也烧不到天亮。
单桥将垫子和铺盖都展开,让叶小船趁炉火还没熄赶紧睡。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叶小船累是累,却没有什么睡意。
住毡房,就意味着睡通铺,区别只是在于人多人少。
另一个毡房里住了金岷海四人,而这个毡房只有叶小船和他哥两人。
“哥,你睡吗?”叶小船在被子里问。
单桥拿上军大衣,“我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儿?”
“前哨班。”
叶小船不吭声了。如果没有前哨班的帮忙,就算单桥就在库塔,最后恐怕也无能为力,单桥去前哨班,自然是感谢对方。
库塔村到前哨班,一来一回也得花不短的时间,单桥回到毡房时,炭火已经快熄了。
叶小船早就将两人的垫子和铺盖放到一起,见单桥回来,就从睡热的被窝里挪去另一个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