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胡(67)
“阿文哥?”封栖松用自己的军装裹住白小少爷,回头一看,神情巨变。
血淋淋的阿文抱住陈北斗的腿,再次跌入了坟坑深处。
“阿文哥?”白鹤眠捕捉到了陈北斗的痛呼,惊恐地仰起头。
封栖松连忙赶过去,只见阿文死死拽住了陈北斗的脚,手里多了一盒火柴。
他们的视线无声地碰在一起。
“你们很像。”阿文的目光恍惚了,透过封栖松,看见了另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用最后的力气对封栖松喊:“封大哥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封栖松的牙关随着阿文的话猛地咬紧。
“他不怪你,封二爷,他从来没有怪过你。”阿文说完,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笑着擦燃手里的火柴,把那句“他只怪自己”咽回了心底。
明黄色的火光微微闪烁,继而轰然炸裂。
阿文在烈火中望向了封顷竹的棺木,然后拖着鬼哭狼嚎的陈北斗,一同融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他安眠于封顷竹的棺材之旁,安详地化为了焦土。
“封二哥,怎么回事?”白鹤眠呛得喘不上气,哭着问,“阿文哥呢?”
封栖松的手还捂着他的耳朵,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白鹤眠肝胆俱裂,攥着封栖松的衣袖止不住地哀号:“阿文哥……阿文哥!”
“鹤眠,”封栖松来不及消化阿文死前说的话,只能用力将白小少爷抱在了怀里,“鹤眠,你冷静一点!”
白鹤眠僵住。
他伸出沾满污泥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封栖松高挺的鼻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再之后的事,白鹤眠就不知道了。
很多天以后,他在医院幽幽转醒,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封栖松正握着他的手浅眠。
“醒了?”封栖松随着白鹤眠的动作惊醒,哑着嗓子说,“荀老先生已经来看过你了。”
“我瞎了?”白鹤眠哼哼唧唧地问。
“没有。”封栖松把他的手揉进掌心,“但你摔狠了,脑袋里有淤血,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恢复视觉。”
“会好吗?”
“会。”封栖松安慰他,“很快就会好了。”
白鹤眠乖巧地歪着脑袋,静静地躺了会儿,又问:“阿文哥呢?”
封栖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白鹤眠也不追问,他把从陈北斗口中听见的话转述给了封二哥:“阿文哥应该是封大哥的爱人吧?这么些年,一直被陈北斗关着,实在是……”
他说不下去了,苍白的指尖疯狂地痉挛。
那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每一枪都打在白鹤眠的心底。
“陈北斗对阿文哥开了好多枪。”白鹤眠抱住了封栖松伸过来的手臂,泪水从眼角跌落,“我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闻到了血腥味。封二哥,阿文哥是为了保护我,才……”他话音未落,又晕了过去。
封栖松慌乱地喊来荀老先生,在得知白鹤眠受惊过度,极度虚弱以后,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荀老先生,若我不要这个孩子,鹤眠是不是会好受些?”
荀老爷子难得没有反驳。
白鹤眠伤得太重了。
身上的伤能慢慢养,可脑袋里的淤血不知何时才能消。刚刚封栖松安慰他时说得轻巧,荀老爷子却是知道,那不过是说辞。
很多病人这辈子再也没见着光明。
“那我不要了。”封栖松狠下心,决然地抬起头,“只要不伤到他的身体,这个孩子不要也罢。”
“封二爷,孩子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荀老爷子坐在封栖松身旁,将手放在了他的肩头,“我知道你心疼白小少爷,可他要是想留这个孩子,你怎么能代替他做出决定呢?”
“我……”
“若是你能早些回来,”荀老爷子忍不住嘀咕,“哪怕早一天,白小少爷也不必吃这样的苦。”
封栖松无声地苦笑起来。
“封二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封栖松的腰缓缓挺直,下颚绷出了冷硬的弧度,“这得问我的好弟弟……封卧柏。”
第68章 对峙
一个多月前,封栖松连夜离开了金陵城。
他在城外寻到了封卧柏带队留下的痕迹,在纷乱的马蹄印里,看见了马匪的影子。
“这就是马匪的马蹄铁印子。”封栖松身边的警卫员趴在地上看了半晌,笃定道,“封三爷身边有马匪。”
封栖松无声地点了点头,手搁在帽檐上,不知不觉就抠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封栖松说:“果然。”
警卫员从地上爬起来,翻身上马:“二爷,咱们是现在追上去,还是再等等?”
封栖松迎风眺望着远处化为黑线的队伍:“再等等。”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我要看看,大哥究竟是怎么死在他手里的。”
警卫员默不作声地退回队伍。封栖松勒紧了缰绳,满面寒霜地融进了风雪。
这一跟,就跟了五六天。
封卧柏绕着山漫无目的地行进,好几次原路返回,封栖松觉得他在拖延时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封卧柏走走停停,完全没有剿匪的紧迫感。
于是封栖松在观察了一周以后,下了追击的命令。
他们的部队在峡谷深处相逢,大概是漫天的飞雪消耗了所有人的耐心,封栖松和封卧柏的对峙并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甚至有些平淡。
“真没想到,你我兄弟二人还会相见。”封卧柏感慨,“二哥,你果然是假死。”
“我是不是假死,你今天才发现?”封栖松伸手安抚胯下不耐烦的骏马,意味深长地笑,“三弟,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封卧柏的神情有些难看了。
封栖松又说:“难不成,你以为我们兄弟三人会在地底下重逢?”
“……你也配?”
“你知道大哥是我害死的了?”封卧柏嗓音干涩地问。
他自知是个很矛盾的人。
害死大哥的那段时间,封卧柏酗酒度日,时时刻刻沉浸在自责中,却又不懊悔。哪怕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出卖封顷竹,然后苟活在世间。
“就算我原本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封栖松勒紧了缰绳,看着封卧柏身后的马匪,平静地说,“所以老三,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再把你当兄弟。”
封卧柏长长地嘘了一声,身上的愧悔散尽,只剩暴虐:“兄弟?二哥,就算你把我当兄弟又如何?过了今天,封家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那个人不会是你。”封栖松温柔地拍了拍骏马,任它向前走了几步,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话茬,然后抬起头,锋利的目光刺在封卧柏的身上。
封卧柏本能地移开视线,懦弱占据了上风,又颤声道:“二哥,对不起,我……我不能让你活着回去。”
封栖松似笑非笑地挑起眉。
“对,我知道你没死。”封卧柏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像是快从马背上掉下来了,“陈北斗在我离开金陵城之前,跟我说你没死,我一开始还不信,直到……”
“直到你发现我跟着你?”封栖松替他说完剩下的话。
封卧柏神经质地点头。
“所以你故意绕路,拖延时间。”封卧柏幽幽叹息。
“对!我不能让你回去!”封卧柏的吼叫穿透风雪,“我也得让马匪布置好陷阱!”
他抬起手臂,遥遥指着峡谷两侧高耸的山坡:“二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坟墓。”
“……你去地底下跟大哥团聚吧!”
封卧柏说到最后,歇斯底里,佝偻着趴在马背上,像是耄耋老者,苟延残喘,偏偏眼睛里迸发出瘆人的精光。
若是封栖松死了,他的秘密就再无人知晓。
他可以风风光光地回金陵城,和陈北斗会合,做一辈子纨绔子弟,再也无人戳他的脊梁骨。
只要封栖松死了……
害死过封顷竹,再害封栖松,他的内心竟然没有了太多的负罪感,甚至觉得理应如此。
封家本该是他的,好名声也该是他的。
他封老三凭什么事事都要被封栖松压一头?
“杀了他!”封卧柏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影影绰绰的人影从浓雾般的风雪中显现出来,密密麻麻排列在峡谷两侧的悬崖上。
“二哥,抱歉了。”封卧柏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今天能从这里走出去的,只能是我。”
封栖松缓缓撩起眼皮,看着封卧柏因为想象中的血腥场面,呼吸急促,兴奋地搓着手。
封卧柏疯疯癫癫地嘀咕:“二哥,我原以为我是怕血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
“是吗?”封栖松淡然一笑。
没在封栖松脸上看见预料中的惊慌失措,封卧柏不由怔住,紧接着,心底升腾起强烈的不安。
封卧柏的额角滑落一滴冷汗,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二哥,你不怕死吗?”
“死?”封栖松勾起唇角,“老三,咱家除了你,谁怕过死?”
封卧柏的脸白了又白。
“连鹤眠都不怕死。”封栖松眼底划过一丝温柔,“老三啊,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不再去看悬崖上的人影,只问:“大哥是不是在这里被马匪炸死的?”
封卧柏哆哆嗦嗦地咬紧牙关,不敢回答。
封栖松沉声呵问:“是不是这儿!”
沙哑的嗓音在峡谷中回荡,封卧柏惊慌地捂住脸,透过指缝看向风烟弥漫的远方。
他看见了满身鲜血的封顷竹,在炮火中回首,空洞的眼眶里涌出两行血泪。
封卧柏又疯了,对着悬崖疯狂地挥舞双臂:“开枪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开枪啊!”
枪声响了。
炽热的火光呼啸而至,撕扯着弥漫在他们四周的风雪。
封卧柏的脸上闪过一丝狂喜,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子弹是向着他打来的。
马匪们应声而倒,封卧柏趴在马背上,宛若置身孤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一副眼镜在陈北斗的洋楼里吗?”封栖松端坐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抚平军装上的褶皱,“老三,你也太小瞧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