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12)
厨师大哥一只手里夹香烟,另一只手里拎两盒打包的麻辣小龙虾。抬眼看见他时,张口寒暄道:“下班了啊。”
粟息点点头,并排与对方走出巷口。
厨师大哥将没点燃的香烟夹在耳后,顺口问他:“下班去哪玩啊?”
粟息看着前方的路道:“下班回家。”
厨师大哥诧异地咦一声,“这个时间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回家也太早了点吧?”他眯着眼睛八卦,“还是说家里有女朋友等啊?”
粟息没有说话。
“有女朋友等可就要早点回家去哄女朋友啊。”厨师大哥自顾自往下接,“我年轻那会儿交上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我下班时间晚没时间陪她,吹了。”
粟息轻抿嘴巴,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我没有女朋友。”
厨师大哥闻言摸上鼻尖,悻悻然哦了一声,“既然没有女朋友,回家这么早干嘛?”
粟息答得毫不迟疑,好似他已经按照自己口中这样的安排,度过了以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回家洗个澡,然后睡觉。”
厨师大哥终于忍不住震惊得停了脚步,神色不解地打量他一眼,“要不是出来时看清楚你的脸了,我这会儿大概真的要以为,走在我旁边的人是老赵不是你了。”
粟息微微一顿,略有困惑,“老赵是谁?”
“老赵是跟我一起轮班的人。”厨师大哥摇了摇头,“他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吧。早些年结婚以后,生下来的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婆看到医院里的催费单,二话不说丢下儿子和老赵跑了。最后儿子也没救活,这些年来,他也没再相对象,就一个人凑合过。”
“上回聊天时我问他平常下了班都做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他就是像你这么回答我的。”厨师大哥又看他一眼,“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喜欢在下班以后去酒吧里,喝酒跳舞吗?就连我自己下了班回去,还要先配着宵夜和啤酒看看电视才睡觉。你这样,哪里像是年轻人啊。”
粟息没有辩驳,只是言简意赅道:“不是每个年轻人都喜欢去酒吧。”
话未落音,先瞥见身侧的人顺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借着头顶稀疏的路灯,他看清那是一盒小龙虾。粟息愣了一秒,眼底浮起淡淡的疑问来。
厨师大哥轻晃了晃手里的打包袋,慢吞吞地叫他:“小粟啊,你喜不喜欢篮球啊?”
粟息闻言,却是不知道回忆起什么来,稍稍晃神一秒,“以前是喜欢的,只是这两年不怎么打了。”
厨师大哥点点头,表示了然,“年轻人还是要学会在下班以后,多给自己找点消遣娱乐的事情做,不然这日子得多难过啊。”他将打包袋推入粟息怀中,“你回去洗个澡,先吃点宵夜看一场篮球赛,再上床睡觉。我给你担保,肯定要睡得比前一天香,保不齐还会做点美梦。”
粟息神色惊讶地看向对方。一秒以后,他抱着那盒小龙虾,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模模糊糊地想,他有多久没有做过美梦了?从前他觉得聂靖泽就是他的美梦,后来他才慢慢肯承认,自己大概是在白日做梦。
第二十六章
走出巷子以后,粟息和厨师大哥分道扬镳。
他沿着街道朝左侧的方向走,龙虾馆仍在开门迎客,正对大门的路边无声无息地停着一辆车,黑色的车身大半隐没在夜色中。这条街靠近人流汹涌的步行街,不但是不允许无故停车,且交警也查得严。
粟息多看了一眼那辆车。
车窗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看不出来车里有没有人。车型和车身颜色却让他觉得熟悉。
粟息从车前走过时,微不可见地加快脚下步伐,想要去看一眼挂在屁股后的车牌号。无论从前现在,无论有意识无意识,他总是对与聂靖泽有关的数字十分敏感。譬如对方的电话号码,又譬如对方的车牌号。
他心不在焉时,副驾驶的车窗却降了下来。低沉模糊的嗓音滚过唇齿间,被夜里的微风轻轻卷起来,送入他的耳廓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有人叫他的名字:“粟息。”
粟息当即便认出这声音来,心中迟疑一秒,还是朝车窗边走过去,微微垂头视线与车内的人齐平,“聂……”
本意是想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聂先生,却不知道为什么,对上聂靖泽黝黑如墨的瞳孔时,抵在舌尖的字眼又回涌至喉咙间。他有些叫不出口。
聂靖泽审视他的脸,又低低地开口,带着疑问:“粟息?”
粟息应了一声,他从来没有见过聂靖泽这副模样。
聂靖泽没有说话。片刻以后,男人朝他打出一个后退的手势。
粟息依言往后退了两步,站回人行道上。
车门被人由里至外打开,聂靖泽迈出一条长腿来。对方一身挺阔的西装,绀色的西裤裤管随着他跨腿的动作往上缩了缩。
以为他要从车里下来,粟息又欲往后退一步。岂料聂靖泽却没有半点要下车的意图,只借着跨在车外那条腿的重心支撑,抬起上半身握住他的手,将他往车里拽。
担心手中打包袋里的红油泼出来,粟息毫无反抗地被拉到车门边。他弯下腰,另一只空余的手伸出来按住座位的边缘,堪堪稳下身体,抬起头来要说话时,鼻尖嗅到了浓浓的酒气。
他脱口而出:“你酒驾了吗?”
聂靖泽取下他手中的打包袋,丢在车内的中控台上,短暂地思考过后才道:“没有酒驾。”
粟息怔忪了一秒,才想起来聂靖泽坐的是副驾,不是驾驶位。这个时间点,又将车停在路边,显然只是开车的人临时离开,聂靖泽坐在车内等人。
至于那人要去买什么,粟息的目光倏然穿过另一边的车窗望出去。不远处高耸的星级酒店在夜空下霓虹闪耀,他看一眼街对面的便利店招牌,心下了然。
粟息将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挣出来,要去拿放在中控台上的打包袋。聂靖泽隐在黑暗中的脸神色不显,却二话不说又将他那只手扣住,连手带人往怀里拖。
粟息身体不稳,抵在座位边缘的手抬起来,胡乱按在了对方的大腿上。聂靖泽挪开那条受了支撑的腿,粟息的手腾空一瞬,很快就被对方面对面地拖入怀里,弓着背脊,半是跪半是坐地待在聂靖泽两腿之间的空隙里。直腰抬头就会撞在车顶的距离。
他皱起眉毛,轻轻挣扎起来,也顾不上思考要用什么称呼:“聂靖泽。”
只是这声名字非但没能让对方清醒一点,反倒是如同什么裹着暗示意味的讯息,让对方无意识地蹙起眉来。下一秒,聂靖泽一只掌心附上他的后背,对着他的嘴唇凶狠地吻了上去。
粟息大脑空白一秒。那一瞬间,他有些摸不清楚,眼前又是哪一夕哪一朝。
车窗外扫过的行车车灯从眼角晃过,粟息大梦初醒般抬起眼睛,面上一贯平平的神色终于剧烈波动起来。他一边伸手去推身前压着他嘴巴舔吻的人,一边欲要起身往后退去。却忘了此时此刻自己是和聂靖泽挤在副驾座上,后脑勺猛地朝车顶撞过去。
只一瞬间的事情,聂靖泽附在他后背上的手掌挪到了他的头顶。头顶撞入聂靖泽宽厚的掌心里,粟息定在原地,心中涌起酸涩来,“你认错人了。”
聂靖泽闻言一顿,从他的嘴唇上退开,借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不声不响地沉眸打量他。
粟息面上神色恢复如初,“你让我下去,你等的人随时都会回来。”
一只手带着温度落在他的脸上。
略显粗粝的食指指腹重重刮过他的下颚,按在他的脸颊上,顺着他的侧脸一寸一寸地往上挪,摸过他的鼻梁和眉骨,最后按在他的眼皮上方,用力地揉擦起来。
粟息不得不闭上眼睛。
聂靖泽沉声开口,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以一种笃定的语气:“粟息。”
对方唇间温热的吐息喷在他的眼皮上,他的眼皮轻轻一颤。
紧接着,比之落在眼皮上还要重的力度,再度落回他的嘴唇上,带着浓浓的侵袭意味和熟悉的温热触感。粟息闭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嘴唇相抵摩挲的感觉在大脑中无限放大,几乎要冲垮他脑中的意识。
他心中隐隐战栗,却不知道聂靖泽是什么意思。抵在对方胸膛前的双手却渐渐卸下力来,惶惑地垂落了下去。
聂靖泽不由得加大了动作。他将怀中人往身前勒,落到粟息腰上的手臂不断地收紧,落在粟息嘴巴上的不再是亲吻,而是吞咽入腹般的啃咬。
就连围绕在对方周身的气息,也渐渐如惊涛骇浪般涌动起来。
粟息睁开眼睛,一眼望入聂靖泽近在咫尺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了对方藏在眼眸深处浓稠醉意之下的恨怒。
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皮肤下的血液亦随之冷却下来。
他想,整整两年过去,聂靖泽果然仍对当初他所做下的那些强人所难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伸手去推聂靖泽,奈何后者箍在他腰间的手却纹丝不动。心中正焦虑时,另一侧的车门却发出轻轻的声响,门被人拉开了。
聂靖泽闻声,终于放开了他。
粟息脑中一空,转头望了过去。
一只手扶着车门,手腕上还挂着便利店购物袋的年轻男生维持着弯腰跨入车内的姿势,神色震惊地看着他们。
他垂下眼睛,收起脸上淡淡的狼狈,不记得去拿身后中控台上的小龙虾,甚至于仓促起身间,听见耳中模糊落入零碎声响,也顾不上低头去查看,转身开了车门往外走。
抬头时余光隐约扫见斜右侧黑漆漆的巷口,有窥探的视线朝他而来。只是再定神看去时,却只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
第二十七章
回去的时候,粟息依旧是走的漆黑小路。
躲在巷口亲眼看见粟息上了豪车又下来的陈耸,远远地认出来坐在车内的男人是上次来店内包间吃过火锅的客人。他心中一阵窝火和不甘,眼看着粟息越走越远时,竟就鬼使神差地抬脚跟了上去。
拐入无人的巷子里,粟息从口袋里摸手机出来照明,终于发现和手机一起放在口袋里的钥匙不见踪影。他停下脚步,动作仔细地将上衣和裤子口袋翻一遍,仍然没有找到钥匙。
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从聂靖泽车里下来前听到的物体落地声,大约就是他那串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钥匙。粟息没有聂靖泽的电话,此时也不大可能返回去找那辆车,他一边转身朝大路上走,一边给钟情打电话。
跟在他身后的陈耸躲在黑暗里,没由来地有些心生惋惜。
粟息搭夜班公交去找钟情拿钥匙。钟情接了电话,找了借口悄悄离开工作岗位,从会所后门的员工通道摸出去给粟息递钥匙,末了顺口问一句:“你的钥匙呢?忘带了吗?”
粟息没有回答他,在开口询问钟情聂靖泽的电话号码和不问之间犹疑一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可能丢在半路上了,明天我再去菜市场配一把。”
钟情不疑有他,又和他说了三两句,便转头带上小门离开。
陈耸藏在马路对面的柱子后,认出钟情是曾经在火锅店的员工休息室内差点和他动手的年轻男孩。
稍加思索过后,他面露讥讽。
合作方家中的大儿子在五星级酒店的宴厅里举行订婚仪式,宴会邀请了聂家。聂靖泽刚回国,此前两年并未在整个上层商圈内露过脸,便代替他的父亲出席这一次的订婚宴。
他在婚宴上与其他客人来往照面虽游刃有余,只是此时他并未接手聂家的产业,手中亦无太多实权,遇见长辈时仍在辈分尊卑上矮人一等,自然也就免不了喝酒应酬。
婚宴结束时聂靖泽喝醉了,合作方吩咐酒店经理帮他在酒店里开一间房,聂靖泽听见时,只掀起眼皮说:“送我回去。”
值班经理依言替他叫了代驾,亲眼看着服务生将他扶入车内坐好,又目送年轻的代驾小哥开车缓缓离开。
代驾小哥在车上询问详细住址时,聂靖泽已经醉得有些神思不清,抬手抵在额前报出回国以后的公寓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