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呼啸而过的岁月(74)
“是不是?”
“不知道。”
宁城按住两边太阳穴,“你不是看到了吗?”
宁和有些委屈,“是看到了,但是上面只写了‘队长’两个字。”
宁城更想不通了。队长、大哥……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词在脑子里胡乱撞击,太阳穴传来一阵酸胀的痛感,有什么东西戳在那儿,像拼命想挤出来一般。
宁和不知道宁城在想什么,以为他正跟父母怄气,思索片刻,蹩脚地安抚道:“咱们的出生虽然是为了大哥,但,但妈这些年还是很关心咱们。你看,她一得知你去了特种部队,就急得……”
宁城眸光一收,“咱们的出生是为了大哥?什么意思?”
宁和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吞吞吐吐道:“那个……我以为你,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宁城顿感一阵无名火——他到底被瞒了多少事?
宁和长叹一声,终于说出宁家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宁家长子宁珏,自幼身体孱弱,童年几乎全在医院度过,多次被下病危通知书。他9岁那年,父母在医生的建议下再孕,以备在他将来有需要时,亲生兄弟能提供“手术所需”。
然而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孩儿。
就算是早已打定主意,为人父母也不愿女儿遭罪。于是2年后,宁城诞生。
奇迹却发生在宁城出生的这一年。
向来体弱多病的宁珏在守着弟弟长到半岁时,身体突然好了起来,各项指标也达到了健康标准。
但是宁家父母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细心呵护宁珏的同时,将宁和与宁城送至另一个城市,由外婆帮忙抚养。
他们不敢对一双儿女投入过多的感情,既是因为不敢面对他们,也害怕将来那天的来临。
那时他们以为,不培养感情,未来就会少一些伤心。
宁和略显自嘲地说:“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大哥会在国外意外去世,咱们两个备胎倒成了他们人到中年的寄托。”
宁城握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胸口梗得厉害,仿佛一口怒气憋在那儿,怎也找不到出口。
宁和顿了顿,“刚知道时我也很气愤,但是想想这些年呢,至少妈对咱们很好,从来没有亏待过咱们。大哥离开后,妈就只能指望咱俩了……”
宁城忽然挂了电话,跑至窗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胸口起伏得厉害,肺叶似乎在胸腔中呼啦作响。
在高原进行5公里奔袭时,也不曾有如此窒息的感觉。
心中的怨又多了一分,就像一滴火油坠入油锅,立时炸出一片滔天火海。
他重重地喘着气,睚眦欲裂地凝视着黑夜里的万家灯火,咬牙切齿道:“凭什么!”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家人仅剩的一丝愧疚就像大火中的一滴水,顷刻间被蒸发无踪。
他轻声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到特种部队。
——如果出生就是为了他人,那么往后的人生岂能再为旁人而活?
第70章 冬日将尽
猎鹰队员的办事效率不仅体现在出任务上,还体现在搬宿舍上。
精英中队上午才成立,下午新宿舍就全部分配好。选训队员们的破烂大宿舍被收拾一空,迎接他们的是正式队员的双人“豪华间”。
尹天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天,晚上站在破烂大宿舍门外,看着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户,只觉心脏又被狠狠往下拽了拽。
过去所有难以承受的折磨如今想来都是云淡风轻,曾经以为会与宁城一同戴上猎鹰臂章,哪知到最后成了形单影只。
入选的快乐还未来得及赶到,就被突然降临的狂风骤雨打得七零八落。
最无奈的是他还没有立场去争取。
宁城说过会“挣扎一下”,现下他却无法怂恿宁城去挣扎。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他自是不曾体会,但人若非彻底无情,便懂得体谅与理解。
他逼着自己去理解宁城的父母,也逼着自己理解尹建锋,可心中总有个陌生的声音悠悠地问——宁城呢?谁试着去理解过宁城?
他抱着头,狠狠地摇了摇。
他的新室友是郭战。
两人各自坐在床沿上,时不时对视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郭战先开口,带着一丝难得的感慨,“4组走到现在,就只剩下咱俩了。”
“小鸡他……”尹天无意识地轻捏着手腕上的白玉手链,“他今天情绪怎么样?”
“挺好。”郭战苦笑,“说既有了猎鹰特种兵的名头,又不用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断胳膊断腿儿的风险被降到最低,是意料之外的喜事。”
尹天抓了抓头发,叹气道:“他要真能这么想就好了。”
郭战了然地抿唇,又道:“他现在最郁闷的是晚上得一个人睡觉。”
“怎么,没给他安排室友?”
“刚好单他一个。”
尹天抬起眼皮,看了郭战一会儿,忽然说:“要不你去陪他吧。”
明明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兴许是心里藏着事,情绪实在不高,说出来听着毫无玩笑感,倒平白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尹天自知失言,想打个花腔解释一番,却对上郭战“我懂”的眼神。
他蓦地明白,其实郭战心情也不好。
宁城的离开对他、对郭战来说都是一根扎在心口上的刺,宁城之于他是恋人与搭档,之于郭战则是惺惺相惜的兄弟。
他已经被告知宁城必须离开的原因,郭战却只能在各种可能中盲目逡巡,寻找那最可能的答案。
尹天忽然一怔,看向郭战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与疑惑。
郭战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转向窗户,双手撑在窗框上,片刻后又转过来,欲言又止。
尹天喝了口水,靠在桌边抄起手,假装无所谓道:“有话想问我?”
郭战犹豫再三,字斟句酌,终是开了口,“你和宁城是……那种关系?”
已经料到郭战会这么问,真听到时尹天指尖还是轻颤了一下。他尽量稳住心神,面不改色道:“对。”
郭战双手从窗边撑开,单手轻捂住额头,低语道:“宁城被划掉是因为你父亲知道……”
“不是!”尹天下意识地打断,本能地想解释清楚,又发现这事很难说清。
郭战沉默地看着尹天,半晌后摇头道:“算了,以后你想说再说吧。”
这天晚上谁也没睡好,“豪华间”里翻身的声响不断,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叹息。
尹天思绪极乱,一会儿想宁城怎么样了,一会儿想自己往后的道路该怎么走。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一门心思往娱乐圈里扎的小少爷,也明确找到了人生目标。但如果军营里不再有宁城,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走多久。
他也不知道与宁城的恋情还能持续多久。
会不会有朝一日,宁城继承家业,成了事业有成的精英商人,而他却像哥哥一样满身血污,躺在异国冰凉的土地上?
想着哥哥,他心中又泛起一阵异样。
说不清道不明,恍惚间却总觉与哥哥隔了一层纱。
那人为什么偏偏是宁城的大哥?
冬天天亮得迟,窗外尚且漆黑一片,起床哨就已经响起。
腊月廿九,特种部队仍未放假。
尹建锋暂时主持精英中队的训练。尹天整上午都刻意避免与他接触,外加心事重重,整个人看上去毫无朝气,甚至还有一丝消极怠工的倦意。
下午,尹建锋缺席,新队员跟着其余几支中队调来的前辈一起训练。尹天时不时向办公楼张望,心脏跳得极快,总觉得有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正在发生。
宁城笔挺站在尹建锋的办公室里,身旁是与他一同归来的秦岳。
尹建锋眉头皱得很深,目光有如锋利的尖刀。
方才宁城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个理由。秦岳还补充道,洛枫也想要一个理由。
在特种部队中浸淫三十多年,他自然明白宁城回来是得了洛枫的应允。
洛枫这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同时,还能让自己人束手无策,横竖也算得上“特”家军里独树一帜的楷模。
对洛枫,尹建锋爱才惜才,终是发不了火。对宁城,他心有亏欠,自然也说不出太重的话。
三人各有思量,办公室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挂在墙上的方形钟滴答作响,将整块整块的时间剪成细小的粉末。
本是间隔均匀的读秒,听在怀有心事的人耳中,却多了一分催促的意思。
宁城到底年轻,在老江湖面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半晌后加重语气道:“首长,是不是我父母向您施压?”
尹建锋挑起一边眉,眼睛半眯起来,以至于那尖刀般的目光显得更加危险。
“施压”这种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了。
特种部队向来特立独行,各位大队长中队长亦是天生一副王霸之气。即使军队之中都很少有“压力”敢施到特种兵头上来,遑论一介商人。
宁城这话,是当真让尹建锋不快了。
见尹建锋不答,宁城又急了一分,迈步向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眼中那团寒冰一般的火光再次大盛起来。
尹建锋一滞,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倒不是怵了宁城眼中的怒火,而是忽然想起另一双和这眸光大相径庭,却有着相同威慑力的干净眼眸。
宁城的气势是外露的,宁珏却含而不露,不动声色,看似温和,实则坚韧而不催。
秦岳恰到好处地再次抬出洛枫,微笑道:“首长,部队的人员调整必须有大队长首肯,洛队并非质疑您的决定,但想得等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在下一次新兵选拔时多长个心眼,趋利避害,不至于浪费精力,再培养一个‘不合格’的队员。”
尹建锋往后一靠,左手搭在桌下的抽屉上。
他向来自诩光明磊落,含糊将宁城划去已是近些年来做过的最龌龊的事。如今宁城既然已经回来,且非得讨上一个说法,他便索性不再隐瞒。
只有将事实摆上台面,猎鹰那个惯于和上司对着干的大队长才会理解,而宁城得知家人的苦衷,亦会迷途知返。
这是在开诚布公之前,尹建锋最乐观的想法。
为了增加说服效果,他甚至叫回了正在训练的尹天。
尹天自是没想到宁城会突然回来,一时哑然地望着对方,卡壳半晌,端端冒出一句欣喜若狂的“你回来了”!
尹建锋皱了皱眉,平静地讲起宁珏。
宁城的表情在不信、震惊、愤怒中转换,却始终未有流露出丝毫悲伤。尹建锋将宁珏穿着北风特种大队迷彩的照片推至他面前时,他手指轻颤地接过,眼中轻浅的惊色很快被震怒代替。
这是尹建锋始料未及的。
宁城放下照片,嘴角勾起冷漠的笑意,“如果您要讲的故事说完了,能不能听听我讲一个故事?”
尹建锋略显诧异,收回照片,仔细放进笔记本。
秦岳起身倒了杯水,方才听到的事令他浑身血液几近倒流,呼吸也跟着局促起来。
宁城的兄长作为特种兵捐身异国,尹建锋切断他的军营生涯无异断臂之举,看似残酷无情,却含着最深的割舍之痛,之爱。
站在家庭的角度,秦岳想,自己自然是理解的。
但是宁城却讲了另一个故事,这故事毫无温情,放在尹建锋所讲的故事之后更是插满尖锥般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