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23)
陈昂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了,递交辞呈不是小事,一层层往上递,最后肯定得递到陆依然他爸手里,但他没想到这么快。陆依然也来了,坐在旁边,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陈婧眉头紧锁,不赞同地朝陈昂摇了摇头。
陈正德屈起两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简直跟训下属没两样,说道:“怎么回事?”
陈昂连外套也没来得及脱下,站在全家人面前,平淡地说道:“就这么回事,不想干了。”
“什么叫不想干了?”陈正德的音量可以称得上是咆哮了,“胡闹!”
贺婉被吓到似的连忙站起来,去拉陈昂,小声劝道:“你说什么呢,乱来,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依然,你也劝两句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陆依然压根不想掺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陈昂直接打断她:“不用她劝,我们没在一块儿过。”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把在场所有人都炸着了,连在暴怒边缘的陈正德也被炸得反应不过来:“什么?是你陆叔叔直接把辞呈给我的,不是依然说的,你别在这里借题发挥......”
陈昂提高音量:“我们是装的,我喜欢男的。”
如果说刚才那一句是平地一声雷,现在这句可谓是核爆炸了。陈家的客厅里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极了。陈家夫妇一脸难以置信,仿佛陈昂说的是外星语言,陈婧像被针扎到似的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陆依然脸上的表情至为复杂,不赞同、同情、疑惑,还有一点极微小的羡慕。
贺婉拉了拉陆依然,仿佛想要听到她站出来否认。
“这、这怎么可能,小昂,你、你从来没有,我都不知道......”
陈昂:“妈,对不起。但你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你不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航模,即使你买了一柜子我也不喜欢,你也不知道姐根本和周成安没有感情,你也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或许你都知道,你只是不在意。”
贺婉像被无形的箭射中,颤抖了一下`身子,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上。陈婧猛地拽了陈昂一把,厉声道:“别说了——”
一直沉默的陈正德突然抄起手边的玻璃烟灰缸,朝陈昂摔过去,陈婧尖叫着要拉开陈昂,距离太近了没躲过,陈昂被砸中额角,一阵眩晕,往后退了两步,手在身后撑住立柜,额头上一阵麻木,伸手去摸,满手都是血。
玻璃烟灰缸在地上碎了。
陈婧大吼道:“你疯了吗!你要砸死他!走,小昂,姐姐带你上医院去......”
耳边一片嘈杂,痛觉来得晚了一步,但来势汹汹,陈昂觉得额角都要裂开了,痛得根本没法思考,只能踉踉跄跄地被陈婧扶着出门去,坐进车后座,陈婧拿自己的围巾,死死地摁在伤口上。
陆依然也跟着出来了,坐在驾驶座上开车。
到医院了,陆依然停好车,说道:“我就不去了,先走了。”
陈昂半边脸上都是干掉的血痂,看上去触目惊心,但血好歹止住了些,他说道:“抱歉。”
陆依然:“没什么,你......你......”
陈昂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希望你能找到所爱。”
“承你贵言。”
陆依然笑了,比她以往的任何一个笑容都要更真实。
陈昂额头上缝了四针,额角上像爬了条难看的蜈蚣,陈婧陪在他旁边,一直数落他,絮絮叨叨的,手上还拿着那条沾满血的围巾,脚上还穿着室内拖鞋。
“我没事,”陈昂说道,“我现在觉得还行,如释重负。”
的确是,这段时间,他总会想,徐蘅在那么小的时候,离乡别井,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到底难不难,有多难。他独自一个人做出去日本的决定,又需要怎样的勇气。现在陈昂也知道了,这很难,但也不难。
他像溯游在深暗的水里的潜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自由呼吸了第一口新鲜的空气。
陈婧知道他卖了车,正准备卖房,接下来的打算也略知一二,只叹口气说道:“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姐姐说。”
陈昂说:“好的,但我还是有点不好受,你要去看看妈。”
“好。”陈婧踮起脚,抱了抱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陈昂。
待到了无人处,陈昂想了又想,手机对准自己额角难看的伤口,拍了张,矫情地发了朋友圈,配了字:破相了。
果不其然,还没两分钟,徐蘅就发了微信来。
“怎么了?”
陈昂靠在路边的灯柱上,回道:“没什么,不小心磕破头了。”
徐蘅几乎是秒回:“痛不痛?”
陈昂先是发了个“不痛”,想了想又撤回,再发:“挺痛的,亲一口就不痛了。”
陈昂边发边笑,之前和徐蘅之间的所有隔阂与隐忧好像突然间都不见了,因为他已经找清楚方向了,接下来只需要笃定地往前走,就可以了。
42【光头】
“挺痛的,亲一口就不痛了。”
徐蘅看着屏幕上的这一句话,一瞬间,心头的几种不同的情感在打架,最后一种莫名其妙的恼怒把担心和不好意思都挤走了。
陈昂这样轻松的调侃,仿佛一下子把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拉回到认识之初,中间的伤心难过还有情有独钟都被抛走了,只剩下没心没肺。徐蘅把脑海中陈昂那包扎着纱布的伤口清出去,果断地把手机锁屏了,揣进兜里,坐在窗边发呆。
没一会儿,手机震动了起来,徐蘅掏出来,发现是陈昂的微信语音邀请。
徐蘅突然手足无措,把“嗡嗡”震动的手机放在旁边,如临大敌地盯着,就是不接。谁知道陈昂一点也没死心,震过一轮又震一轮。最后,徐蘅还是拿起手机接听了。
手机听筒靠在耳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隔了好久,电话那头传来了陈昂的声音。
“喂——”
好神奇,徐蘅刚才的所有情绪又被这发出来的一个字给清扫干净了,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陈昂的声音,好像隔得比实际上还要久很多很多。
徐蘅小声应道:“嗯。”
陈昂:“骗你的,其实不是很疼,你不要担心。”
徐蘅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情绪最反复的人了,这会儿又有点生起气来,嘴硬道:“没有担心。”
陈昂轻轻笑了一声,沙沙的,像隔着电话要钻进人耳朵里。
“嗯。”
徐蘅:“你嗯什么。”
陈昂:“想听你多说两句话。”
徐蘅脸上一阵热,却不再说了,陈昂突然接话道:“我辞职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徐蘅一时间还意识不到“辞职了”意味着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回问道:“为什么......”
陈昂一边拿着电话一边往住处——徐蘅之前的房子走去,虽然额头上的伤口还时不时有点刺痛,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好得不可思议,仿佛上了楼打开门就能看到徐蘅在家里等他,和他们之前的许多个日夜一般无二。
“没有为什么,想辞职就辞,想你就打电话了。”
“我......”徐蘅被噎住了,半天才说道,“我写给你的,你都看了吗?”
陈昂:“看了,但时间过得太慢了,我才翻到第三个月。”
“辞职了,那接下来?”
“何岸有个朋友,叫李巍,正在做画廊,亏得快见底了,我去帮帮他。”
说得轻巧,但都“亏得快见底了”,哪里这么容易力挽狂澜,其中所需付出的心力是根本预估不了的,徐蘅虽不知其中的详细,但也能多少猜到些。
他说道:“那......你要加油,累的时候......”
陈昂连忙截住他的话:“累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徐蘅根本想不出拒绝的话,说道:“......可以。”
电话那边传来陈昂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是钥匙扔进玄关玻璃碗里的清脆声音。陈昂在窸窸窣窣地脱掉外套,边脱边说道:“你家小阳台的门一直不好使,我给房东一说,房东就叫人修了,你之前怎么一直不修......”
徐蘅从沙发上弹起来,急忙问道:“你为什么在我家?我退租了啊!”陈昂轻快地说道:“我给续租了。你这儿住着舒服,房租也不贵。你这床单被罩还好好的,幸亏没带走,我接着用。”
徐蘅愣了半天,又坐回到沙发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陈昂在自己家起居的样子。
陈昂那边静极,只听到他小小声的,如耳语一般说道:“从你房间看出去,月色很美。”
“今夜的月色真美”的典故,徐蘅自然是知道的。他从手边的窗户看出去,同样有一轮皎洁的月,相距数千里远,月色同样美。在这样的异国的冬天里,他只觉得像喝了一碗热汤一样舒服熨帖,那滚烫的热意从心里一直烧到脸上。
徐蘅喃喃说道:“是啊,月色真美。”
陈昂从小到大就没有怎么过过苦日子,衣食不愁,即使是工作后要自个儿还房贷,也基本没有手紧的时候,但自从他卖了车子房子,手上的流动资金全部投到了李巍的画廊里之后,他开始觉得有点捉襟见肘了。
李巍当初做这个画廊的时候,颇有点眼高手低,花大价钱弄了一批陈昂压根儿看不懂的画,曲高和寡,里头还有一幅画,泼上纯蓝色的颜料,名字就叫“蓝”,卖三十万人民币,看得陈昂脑壳子痛。
他快刀斩乱麻,将这些根本无人问津的画摘下来,联系了远在法国逍遥自在的何岸。何岸结识不少年轻的画家,画出来的画接地气不少,价钱也不贵,尺寸普遍偏小,在国内更有市场一些,何岸做了个中间人,搞来一批画,陈昂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但他有经济头脑,和不少企业打过交道,深谙包装营销之道,他将这些互不搭界的画搞到一起,定了个吸引都市白领们的主题,打算做一期沙龙,把这批画卖出去,填补一下李巍之前亏出来的窟窿。
李巍人虽傻了些,但品味还不错,不然也不会想着做画廊了,陈昂让他每日在画廊里盯着那批新画,看看怎么排列组合,对应着的画作说明又要怎么写才好卖。自己则在外面跑。他没有当过策展人,也没有资金请专人,只好自己一点点摸索,大到装饰布置小到沙龙上的酒水,都自己跑。
陈昂出入交通全靠公车地铁,没舍得打车,遇上高峰期的时候,地铁公车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每一次挤完都狼狈不堪,但他心里却不觉得苦闷。
他一想到远在日本的徐蘅也是这样努力着,就觉得舒服熨贴。
何岸和他家是世交,虽然陈家把陈昂的事情瞒着没往外说,但何岸心里门儿清,听到只言片语就猜到了大概。
何岸给陈昂打电话的时候,陈昂正在晚高峰的地铁上,他个子高,扶着头顶的扶手,站得稳稳当当,耳机里是何岸调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