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下(3)
铁链甩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骆天天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被捆在里面的。
一阵骚动,有人在挣扎,牵动着卧室里一架床都被铁链拽得吱吱呀呀的。
骆天天听见“啪”得一声,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猫儿”安静了。
梁丘云的手打完了这一掌,又在“猫儿”的脸颊上不舍地摩挲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铁链碰在地面的声音,可能“猫儿”又开始试图挣脱。它果然是猫,听不懂人话,感觉不到“主人”的失落和不快。骆天天只听着卧室里一阵推攘声,“猫儿”的头重重磕到了床板上,又被狠狠甩了一掌。
皮带扣开始解开了。
骆天天坐在漆黑一片的衣柜里,他听见梁丘云压抑的喘息声,一不做二不休的,梁丘云骑到了床上。骆天天强忍着胃中的绞痛,他捂住嘴,他看到梁丘云压着那个“猫儿”往床头的方向撞,“猫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的,根本没有生命迹象。
骆天天在衣柜里摸出手机,他手抖抖索索地把声音关掉,然后拨出一个号码。
旧皮沙发上,梁丘云的手机响了。
骆天天发短信说,他有急事,要约梁丘云在万寿百货大楼见面。
梁丘云从卧室里忍着火气出来,他翻开手机,骆天天以为梁丘云会看到他的短信,没想到梁丘云随手接起一通打进来的电话:“喂?”
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在电话里和对方应酬,梁丘云走回了卧室门边,即便讲着电话,梁丘云眼睛也盯着那只“猫儿”,哪怕后者死气沉沉的,根本没有出口可以离开。
骆天天不确定梁丘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短信,也许现在梁丘云太忙了。梁丘云接完电话就把手机放进了裤袋,他在卧室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回了床边。
梁丘云从地上拾回那条铁链子,再度把他养的那只“猫儿”捆起来,双手,双脚,捆在那张床上,捆扎得结结实实。梁丘云低头又在“猫儿”脸上流连了一阵,“我走了。”他低声说。他带上卧室的门,骆天天留意到他没有上锁。梁丘云穿回了外套,阴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这间宿舍。
骆天天站在那张床前。当看清了汤贞昏迷不醒的脸,眼泪疯一样沿着骆天天的面颊往下淌。
*
梁丘云坐在嘉兰剧院贵宾包厢里,陪丁望中和几位香港客商欣赏歌剧《奥赛罗》。
梁丘云心绪不定,他看得并不专心。
丁望中倒是感触颇多:“奥赛罗这个人,地位低微,身份下贱,偏偏得了一个这么完美高贵的未婚妻,爱情是不可能维持住的。”
有个香港商人用别扭的普通话问:“阿云,你平时常来看戏吗?”
梁丘云说,不经常看,他其实只在嘉兰看过两出戏。
“第一出是什么?”丁望中问他,“《梁祝》?”
梁丘云点头。丁望中笑了。
梁丘云去了一趟洗手间。丁望中和几位同乡坐进嘉兰剧院一楼咖啡座里。
“我原先来北京的时候,好像见过他。”同乡说。
“在哪见的?”
“我忘了,好像是个自助餐会里,”那同乡回忆道,“他一个人,在门边孤零零地站着。”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当时把他当成饭店服务生了,”那同乡说,引得周围一阵低笑,就听他继续道,“结果过了一会儿他经纪人来了,一位女士,带着他来跟我们打招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梁丘云站在嘉兰剧院的洗手间里洗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水流声。
汤贞一走进来,梁丘云的手就从后面攥住他,猛地将他翻了过来。汤贞吓了一跳,他才十八岁,脸上还有祝英台的妆,声音没发出来,就被梁丘云捂回了嘴里。
嘉兰剧院洗手间的隔间里没人,梁丘云紧紧搂住汤贞的腰,把汤贞推着按在隔间的瓷砖墙壁上。
“云哥……”
汤贞的声音好害怕,一发出来,立刻就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梁丘云捏着他后脖子,攥了他的头吻他。汤贞身体被挤在梁丘云和墙壁中间,动不能动,连条喘气的缝隙也没有。梁丘云抱他抱得紧紧的,死死卡在自己怀里。汤贞的脸颊憋得通红,眼望着梁丘云,就让他这么吻着。
……
梁丘云望向了镜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汤贞再也不需要他了。
汤贞有了主心骨,有了他自己的快乐了,不再依靠梁丘云来获得精神上的安稳。
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障碍,阻碍,全都铲除了……
镜子里的梁丘云也微簇起了眉头,充满怀疑地望向他。
那陈乐山什么时候会对你灭口呢?
“先生,您需要毛巾吗。”一位服务生从洗手间外面进来。
梁丘云后知后觉,接过对方手里温热的毛巾,他从口袋里摸了摸,给对方小费。
建立起新的习惯,梁丘云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他不喜欢嘉兰剧院。记忆里,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次次站在台下,看着阿贞和乔贺“楼台相会”。他一次次地从舞台后面,望着阿贞在台前迎接越发巨大的成功。
他已经看够汤贞的背影了。
骆天天发短信来,要梁丘云去万寿百货大楼同他见面。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梁丘云想了想,把短信删掉了。
然后是郭小莉的短信,说是,八月三十号,练习生们要搬回宿舍来:“阿云啊,我和毛总商量着,到时候你能不能去练习室给孩子们上个小课,就讲讲……你《狼烟》的成功经验,让他们也听一听。”
八月三十号。
“阿云,这里!”丁望中在咖啡座叫他。
梁丘云在众人中间一坐下,就听到其中一位香港人问:“阿云,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找你。我有个好莱坞的朋友,是个制片人,他前几日路过香港,看了你和丁导的《狼烟》,这是他的名片。”他说着,取出一张小卡片来,隔着桌子递给梁丘云,“你看你有没有兴趣,下周到洛杉矶和他见个面。”
梁丘云接过了名片,下意识朝丁望中看了一眼。
只见丁望中对他点头。
“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刚才和丁导……也聊了聊你这些年来的发展,”那个商人说,“我听说,你本行其实是……做偶像的?”
周围有笑声,连梁丘云也一闭眼睛,自己笑了。
偶像,在这样的场合,这是多么突兀而可笑的一个名词。
“你说说,你这么才华横溢,这么……这么优秀的一个演员,怎么就去做偶像呢,”那商人痛惜道,“你的公司目前是什么想法不提,你自己心里,一定不能固步自封啊。”
梁丘云点头,虽然没接什么话,但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狼烟》爆红以来,已经有无数的人对他这么讲过了。
“当你在一个小环境里压抑久了,它就会阻碍你的视野,”那个人说,“往上走,往外看,你自然而然会拥有更多……像我们刚才看的这个,奥赛罗,他如果能再往上走一步,他如果当了国王了,他还会因为未婚妻这点事情就疯掉吗,不会了……”
梁丘云坐在自己座位上,望周围这一圈人围坐在一起,连丁望中也在。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不夜天。
那一张张笑脸,那些夜晚,那些吞云吐雾的闲谈……不夜天倒塌之后,不夜天里的客人去哪里了呢。
是不是也像这样,换了一张座位,换了一张面孔,和梁丘云谈论着投资、电影,手里还摸着另一个“汤贞小老师”的脸——
“阿云,你想要成功吗?”那个人问。
梁丘云没作声。
“我这个朋友,一直在亚洲寻觅优秀的华人武打演员,你要知道,全世界的电影人都想去好莱坞,因为那是整个电影工业最强盛的地方,”那个人说,“你去了那里,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华山论剑。你才能变得更强大,让别人想追都追不上你。我这个朋友看了《狼烟》以后,真的对你非常感兴趣,俗话说,人往高处走——”
“阿云,去试试吧,”丁望中这时说,“你才二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时候抓住了好莱坞的机会,《狼烟》第二部 不算什么,等得起!”
梁丘云在嘉兰剧院门外,他想了想,给郭小莉打了个电话。
“郭姐,”他眯起眼,望外面的北京,“阿贞的护照在不在你那里?”
骆天天红着眼睛努力撬开小厨房后厨的门锁,他推开了门,把身后那个人用力拽了出去。
汤贞跌倒在外面那条巷子里。
他身上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裤子也磨破了,汤贞踉踉跄跄的,满是伤痕的手扶住了地面,汤贞试图站起来。
骆天天对他道:“你走吧!”
汤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一双眼睛在变长了的头发后面抬起来,望骆天天。
他也许想说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骆天天还站在那个小厨房的阴影里,骆天天是不打算走的,只对他喊:“你快走吧!!”
北京,八月。
汤贞沿一条马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摔倒在地上,又拼命爬起来。
尖叫声,惊喊声。那么多人说,汤贞,是汤贞啊!越来越多的车堵在路边,汽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
汤贞膝盖摔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夕阳的光笼罩下来,温柔落在汤贞的面颊上。汤贞睁开眼睛,望着那光。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太阳了。
第四幕《小周》
完
---------------------
夏威夷海面上。
“我劝你,别跟他玩套路,”艾文涛戴着只墨镜,站在甲板边上,和身边的年轻姑娘讲,“我这哥们儿脾气跟别人不一样,特别没耐性,你想引他来追你,门儿都没有。”
那姑娘一撇嘴,穿着比基尼,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回头望向远处阴影里,躺在长椅上正睡午觉的周子轲。
“这游艇真是他的?”姑娘问。
“废话,”艾文涛道,“三千五百万英镑,谁买得起啊。”
“你不是说他不爱花这种钱吗。”姑娘又问。
艾文涛嘟囔:“我上哪知道去啊。”
“都快两年了……”
两年前,是高考结束那年,艾文涛记忆里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北京房价疯涨,美国股市崩盘,当年风头无两的大明星汤贞,在北京街头失魂落魄地逃跑,被市民堵住,人人都说,他疯了。那年电视台许多综艺节目都从黄金档撤档,艾文涛连个好看的电视都找不着。
北京那段时间不太平,艾文涛每天出门身边都跟一个保镖。周子轲倒是不怕,他孤身一个人,一声不吭跑去了法国。
一艘超级游艇,三亿,全法的中国人,那段时间就没有不知道周世友的儿子去了法国的。周子轲满十八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拿到了多少钱。艾文涛跑去巴黎,每天跟在周子轲身边无所事事。每天都有人来酒店找周子轲,递名片,递邀请函,可周子轲还是一遍遍问酒店前台:“有人找我吗。”
八月初的一天,周子轲突然说他要回国了。
结果就这么一说,那天晚上他们吃着饭,看中国餐馆放的国内电视节目,周子轲看了一半,突然不想回去了,饭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