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下(110)
小娴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哥……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孩子……我的、我的小孩……”
同样也是小娴,纯真无邪的,懵懂爱哭的小娴,前几天夜里坐在沙发上,坐在陈总和华子面前,坚定地维护她的丈夫,她相信她的丈夫绝不会杀人。“那天我和云哥一直在通话,从没有间断过,”小娴望向华子的眼神,一度冰冷得让华子觉得心寒,“绝对没有杀人这种事,你们到底要抢走我多少才满意!!”
梁丘云肆无忌惮的笑容,小娴纤弱却不肯让步的尖叫。
深秋,多风。黑色的群鸦在林上徘徊,降落在陈乐山的屋顶。
华子抬头望去,天空阴翳,鸦叫不止,仿若死神的呼唤。
陈小娴长发垂肩,孕妇裙外面裹了外套,在行李箱边的老式沙发上坐着,正低头笨拙地织一双婴儿的袜子。陈小娴眼睛红肿的,是之前为了丈夫和孩子,和陈总抗争数日的结果。这会儿陈小娴抬眼望向华子,陈小娴笑着叫他:“哥!”
华子拿着手里的盒子,走过去了。他瞧着小娴手里编织的毛线,瞧着小娴望向他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他走进了一张网中。
一张小娴用昔日的爱情,用华子的歉疚,用陈总的爱女之心,编织出的巨网。
华子坐在小娴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拿起小娴已经织好的袜片来看。小娴在旁边说起:“哥,你和爸真的不要再误会云哥了。以前在伦敦,大家身边都有男友,你和爸不允许我交男友,可我也是女孩子,不是吗。你在爸身边,也无法去陪我,我那时好恨你们。”小娴说着,用小指勾起毛线,搭在长针上。
华子这时发现,他都看不懂毛线,但小娴记得的,每一条线的脉络,记得清清楚楚。
“我同学就算去医院堕胎,男友很坏,也有女友陪着,”小娴说,“那时我从医院出来,每天见到的就是保姆,没有人能说话,被爸送去英国,还不允许我和你接触,我从小到大,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你把我保护得那么好,又不要我了,爸爸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对你好失望。”
华子的脖子微微垂下去了一个角度。他从没从小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举重若轻,砸在他的脊梁上。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想要幸福的未来,只有嫁给一个不怕我爸爸,也不会受我爸爸摆布的男人,”小娴说着对华子这样可怕的话,语气却轻柔的,边说边细心织着宝宝袜,“遇到云哥以前,我真以为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男人了。云哥好爱我。哥,你不要误会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娴抬起头,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毛线,对华子用口型说。
“我在伦敦,差点被人迷晕了……”
华子看着她,听到她不住说出惊人之语,给不出任何回应。
“有人在我酒里加了氟硝……什么什么,”小娴回忆道,问华子,“哥,你知道这种药吗?”
华子摇头。
“我也不知道,”小娴笑了,低头继续织毛衣,“云哥救了我,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不在,反正你和爸也不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小娴问。
华子这会儿反应过来,拿过手边的盒子,拆开了,里面是几本精装书。
“哥你好傻,宝宝刚出生时看不懂这么难的书的。”小娴笑了。
华子把书翻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两张全新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户口本,几本内蒙的地图、语言手册,还有串房门钥匙,一串车钥匙,几张新手机卡,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小娴一开始很不解,接过那本地图翻了翻,等拿起两张身份证来,看到上面的照片是她和云哥,小娴抬起头,惊喜道:“哥,谢谢你!”
华子瞧小娴那神情,好像把他送的东西当作了玩具、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华子随口解释了几句,内蒙形势比较复杂,不像其他省份,兰庄一直有在内蒙开度假村酒店的打算,但一直没进去,因为确实不好打通。
小娴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看华子。
华子也看她。
保姆从楼下上来了,说:“小娴,姑爷的车来了,接您去新家了!”
“哦!”小娴忙应道,把两张身份证装进了宝宝的毛袜里。
郭小莉给汤贞打电话,过去十多年,她经常不分昼夜找他,这回打过来是在晚餐开始前的短暂时间,她要找子轲,可子轲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
汤贞正一个人坐在周子轲房间里的沙发凳上发呆,房间里灯没怎么开,只有窗外笼罩进来一些夜幕前的光辉,汤贞搬着沙发凳,坐到窗前很近的地方去看风景。
“在洗澡啊?”郭小莉说,“也没什么,我和罗丞找他开一个紧急小会,那我待会儿再给他打吧。”
浴室里有水声,汤贞听见了,往浴室的方向看。
“在他们家怎么样?”郭小莉问,“有什么不自在吗?”
汤贞轻声说:“还行。”
“他家里人对你客气吗?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要说,知道吗,”郭小莉告诉他,像教一个刚开始外出上学的小朋友,“去对方家里,又是子轲这样的大家庭,谁都会不自在。郭姐现在就怕你再有什么心事,憋在心里不说。”
“没有,”汤贞说,怕郭小莉不放心似的,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不开心。”
“你见到周世友了吗?”郭小莉再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
“见到了。”汤贞说。
郭小莉很好奇,问起经过,汤贞便把看电影的事粗略讲了一遍,但没提看的是什么电影。他说,周世友先生拿了一张照片,问他,照片里有没有他。
“什么照片?”郭小莉问。
“是小周妈妈和林爷以前在北京带过的儿童剧团的合影,”汤贞说,“上面没有我。”
郭小莉觉得有点惋惜,如果有就好了,还能拉近一些关系,也不知道周世友老先生对阿贞怎么样。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祁禄最近联系你了吗?”
汤贞回忆道:“前几天发了短信。”
郭小莉笑了。她愣了一会儿。“算了,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怎么了?”汤贞问。
郭小莉说:“阿贞,你说,好人有好报,是不是这么回事?”
汤贞沉默下来,不知怎么回答。
“过去我总是告诉你,事情会好的,”郭小莉说,声音越来越轻了,“只要我们坚持,总有一天会好的……我知道阿贞你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但直到了最近,我慢慢开始觉得,事情好像真的会变好。做好人,就会有好的回报,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时运不济,就走到歪路邪路上去。”
汤贞在电话里很安静,也不出声。
“阿贞?”郭小莉问。
“嗳。”汤贞忙应道。
“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郭姐看到你一天天好起来,看到温心现在在公司的进步,看到祁禄……我们好人有好报,苦尽甘来了,对不对?”
“郭姐,”汤贞说,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又聊了两句,电话便结束了。汤贞坐在沙发凳上,愣愣望向了窗外,听着隔壁浴室里传来小周洗澡的声音。
有那么个瞬间,汤贞瞧着外面的天空,他开始怀疑自己并不“存在”在这里。
是不是因为他太惦念小周了,放不下小周,所以才一直停留在这儿?
那小周呢?小周是存在的吗?还是小周也出自汤贞幻觉的一部分?因为找不到小周了,所以汤贞来到小周儿时的家里来。
也会有某个瞬间,汤贞会意识到,这是曹医生给他的新药带来的刺激,他又开始幻想一些很不切实际的东西。
小周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小周总说伤口不痛,小周自己很难受,还小心翼翼的,大概担心汤贞出什么问题。汤贞再一次转过头去,望那扇门。从小周出事以后,汤贞已经受够了自己这种病情反复。他想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努力练琴,努力咽下更多的食物,努力开心,和小周的保父保姆友好共处。
只有很少的,很珍贵的时刻,像现在,汤贞自己坐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只听着小周的声音。
周子轲洗完了澡,从浴室里出来,一眼看到阿贞正在沙发凳上坐着,怀里抱着药箱,愣愣望着窗外,好像正在出神。
周子轲到床边坐下,只穿了条睡裤,弹力带绑好了。他把床上各种酒店细则、乐谱拿到一边,瞧着阿贞打开药箱,转开酒精棉球盒子,弯下腰帮他小心擦伤口。“我是不是好得特快。”周子轲轻声问阿贞,笑着。
阿贞站在他面前,也看他,也笑。
擦完了,药箱还没来得及扣上。周子轲拉过了阿贞的手,搂阿贞细的腰,他把头埋进阿贞怀里,在阿贞贴身的软毛衣里深深吸气。
阿贞也不出声音,这么站着被小周搂着,慢慢用手抱住小周的头,阿贞垂下脖子,手心在小周湿的短发上摸了摸,帮小周擦掉耳后的水珠。
小周一开始隔着毛衣亲了亲阿贞,省略。
透过打开的窗,能看到外面那片湖,在夜幕下呈现一种都市里很难见到的含光晕的紫色。阿贞自己低下头,他侧坐在了小周腿上,毛衣下面的皮肤被夜幕染上了一种油画似的蓝,又因为小周伸手打开床头手边的阅读灯,那一撇暖黄映在阿贞身上,色彩交织,他看起来像被献祭给神的祭品,是斑斓的色彩。小周搂过阿贞的腰,低下头,他随即抬起头来,看阿贞的脸。
吉叔从楼下上来,到子轲门前敲了敲门,问子轲到不到楼下吃饭。
两个孩子上午去图弹了一上午琴,下午又睡了一下午。吉叔也觉得子轲生活是太规律了。
“吉叔,我们一会儿自己吃。”子轲的声音从里面道,很冷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好,好。”吉叔说。
从很小的时候起,子轲就不爱走出房间吃饭。子轲喜欢自己研究问题,花很多时间专注摆弄他关心的模型和玩具,只和心爱之物待在一起。
省略。当窗外有风吹进来,阿贞闭上泪湿的眼睛,他脑海里什么幻觉也没有,他觉得他对小周好重要。
睡前,周子轲给郭小莉回了个电话,短暂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问题。他看到祁禄给他回复的邮件,祁禄说,汤贞以前就经常做噩梦,以前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怔怔发呆:“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开心。”
连周子轲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
阿贞在周子轲怀里坐着,身上穿着真丝睡衣,周子轲左手从他背后绕过去了,两只手在面前打开。阿贞把两只没力气的手悬空放在周子轲手上,阿贞在他身边,小声哼唱着《雪国》的调子,手指在周子轲手掌心里软绵绵地弹动,背诵指法。
上午练了一次,睡前再背诵一次,总不会再忘了。灯关上了,周子轲在被窝里把阿贞搂过来。
“小周,我弹错了吗。”阿贞问。
“没有,”周子轲说,手拍他的背,“我都会弹了,要不我演唱会上给你伴奏吧。”
阿贞笑了。
无论在一起时,阿贞表现得怎样开心,怎样放松自在,到睡着了,阿贞总待在周子轲身边,紧紧依靠着他睡。周子轲想起他下午打开了热水,看似在洗澡,双手揣在浴袍兜里,透过那条门缝往外瞧,瞧见阿贞坐在窗边,一双眼睛凝视外面的天。阿贞脸上没有笑容,好像周子轲不在的时候,阿贞就孤孤单单的,与在周子轲身边时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