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下(109)
周子轲刚想走,如同心灵相通一般,忽然眼前这扇门的门锁从里面咔嚓一声,转动着被人打开了。
周子轲一霎那间以为门后会是什么秘书、助理出来,直到一条手杖敲在了地板上。
周世友穿着睡衣,披着外套,鼻上架着一副眼镜还没来得及摘掉。他手里拄着拐杖,站在周子轲面前,抬眼看他。
周子轲居高临下的,也瞧周世友。
反应了一会儿,周子轲意识到老头子可能也是半夜睡不着,起床继续工作。
真是为了工作,不要命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周世友冷冷道。
周子轲手里还捏着一本儿兰庄酒店集团的内部管理资料,周子轲眨巴了一下眼睛,也冷着一张脸。
“祝你生日快乐。”他低声道。
周世友耿直道:“距离我下次生日还有三百多天。”
周子轲点点头,说:“提早祝你快乐。”他穿着拖鞋,捏着手里一本资料走了。
这个周末,医疗团队上山来了,为周老爷子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周子轲在图书馆楼上陪阿贞弹琴,中间时不时到楼梯口去接电话。阿贞手指用力按下钢琴琴键,听着小周好像在和人讨论 kaiser 巡演的事情。
“怎么了,小周?”阿贞掀开一页琴谱,把有点累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抓了抓裤子。
周子轲走回来了,说:“没事,罗丞他们找我。”
“有什么大事吗?”阿贞问。
周子轲坐在阿贞身边的钢琴凳上,低头看了看琴键,他说:“巡演那天有个电视台要直播。”
阿贞愣了愣:“然后呢?”
周子轲抬眼瞧《雪国》的谱子,手上随便弹了弹,弹出一个相似的调子来,周子轲没解释原因,只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看。”
朱塞下午专程上山来了。子苑不上班,也推辞了同事聚会,她扶着吉叔,还有专程换了件加厚旗袍的苗婶,一家人沿从家出来的小路,往小教堂的方向走。
周世友老爷子则是在几位弟弟妹妹,还有长姐的陪同下,一边听着随行医生的嘱托,一边坐进教堂的长椅里的。
影片拷贝开始放映前,朱塞坐到了老爷子身边,他从怀里拿出张旧照片,借着光给老爷子看。那是蕙兰的照片,许多年前,蕙兰和戏剧家林汉臣,还有林汉臣身边一众小演员们一起合影。“林汉臣当时执导的戏,叫《共工之死》,就是阿贞演的。”朱塞贴耳告诉周世友。
周世友拿了眼镜出来看电影,这会儿低下头,瞧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他大手把小照片接过来。
先是瞧了瞧年轻时微笑的蕙兰,又瞧那些咧嘴笑着的小演员。
“这里面,哪个是他啊?”周世友轻声道。
朱塞笑道:“等看完了电影,您自己问问他。”
周子轲来得晚,没坐在一楼,从外面上了楼梯,拉着阿贞在二楼坐下了。朱塞站起来瞧见他,叫他下来座,下面还有位置。周子轲摇摇头,大概还是不想让太多人接触到阿贞。
影片开始的时候,吉叔坐在影院前排,瞧见幕布上颤巍巍出现了一行字,是某某年影片获得世界级大奖的文字说明。
《丰年》
导演:阎尚文。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影片开始,汤贞穿着一件小棉袄,坐在台阶上用手搓从大街上捡来的麦穗。金灿灿沾了泥的麦穗,搓得手心又红又脏,搓出一小捧的麦粒。汤贞一边搓,一边回头看,镇上的米商到家里来收新米,一上秤,米袋却不够斤两。
汤贞站在门后,缩着脖子,睁大了眼睛,瞧着门里的争吵。镜头从汤贞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下摇,汤贞两个棉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麦粒,塞得鼓鼓囊囊的,只是每粒米看起来都很脏。
吉叔回过头,朝楼上看去。他看到子轲坐在楼上的角落里,把阿贞那个年轻人搂着。子轲在笑,阿贞也在微笑,也许他们正在聊什么关于这部影片的趣事。
今天早晨,子轲吃饭的时候突然问,吉叔,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吉叔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子轲喝着咖啡,低头吃了一勺阿贞舀给他的麦片,子轲抬起眼,好像很满足,闭着嘴咀嚼,看吉叔的脸,等吉叔回答。
“吉叔,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用。”
“为什么?”
“我发现,不努力我就会失去,”子轲曾经在电话里说,“努力了,我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
“子轲,你不能因为——”
“我不想回去,”子轲说,好像看在吉叔把他养大的份儿上,他已经忍耐到最大限度了,“你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子轲,”吉叔那天在电话里哽咽起来,“吉叔在家里等你,吉叔一直在家等你,要是饿了你就——”
子轲从对面把电话挂断了。
苗婶生在贫苦年代,看着《丰年》里的故事,已经眼泛泪光。吉叔坐回座位里,抬头瞧见了幕布上,汤贞努力用牙咬破了米袋子,钻了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远离家乡的米仓里,仰着头,嘴角有血,就在汤贞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忍不住小声啜泣的时候,突然在他身下,一只鼓鼓囊囊的的米袋子扭动了起来。
“孩子,孩子,”有人闷声道,“你在我上面吗?”
那一年,中原大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丰收之年。汤贞爬出了谷仓,在黎明时分朝仓外望了一眼,他赤着脚从仓顶跳下去了,打开了仓门。
乡亲们一个个的,蓬头垢面,低着头弯着腰,衣缝里头发里还有米粒,步履蹒跚离开了米仓。他们茫然地四处望,都不知道米商将他们贩卖到了哪里。
天彻底亮之前,他们要离开这里,踏上返乡的漫漫征途。汤贞边走边拿手里的生米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身旁的老乡亲搂住他的肩膀,也许是瞧见了汤贞边吞生米边泛着泪的眼睛。
“孩子,”他说,“不用怕。”
汤贞抬起眼看他。
“时间会磨平一切叫人过不去的坎儿。”
第201章 日出 20
万邦娱乐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华子, 一大清早就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听取刑侦支队调查得到的关于林大被害案的最新进展。林大的遗孀邓黎珍今天本该到场, 但华子去她家楼下接她,迟迟没见到人, 倒是瞧见甘霖那小子的车停在附近树底下。
警方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最新线索,拿到的还是华子第一时间到场后搜集到的线索。凶手极为谨慎,明显早有准备,在现场除了子弹根本找不到更多蛛丝马迹。警方在林大别墅附近铺开了搜查若干天,也去调查过华子提到的那家马场, 那马场老板艾文涛是北京本地人,身家清白, 非常配合调查,对警方也很是热情,马场里头也干干净净的, 没有更多线索。
华子耳朵听着, 眼神瞧着,整个刑侦支队每个人都是熬夜加班数日的状态, 被逼得十分紧迫。
他与刑侦支队长在工作上打过交道, 有交情在。支队长也对他讲明,眼下队里压着太多案子要办,之前倾注了许多警力在林大谋杀案上, 现在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周子轲又在辖区出事,亲口指认华子任职的万邦集团新任驸马梁丘云是杀人凶手。
支队长也不隐瞒,因为梁丘云来局里那天,正是万邦的人开车来接走的。“我们呢, 确实警力有限,”支队长对华子讲,他端起缺了个口的茶杯,茶太热了,先不喝,“一直不鼓励你们动用自己的私人安保团队去查找线索,但是,确实,我们还有这么多普通民众的案子要追要查,人家身边儿连保镖都没有,出了事儿只能找警察。”
华子听他的弦外之音。
支队长吹着热气,喝了口茶。“嘉兰天地那边儿,不仅仅是在北京,在全国他们家都有酒店,从周子轲出事以来,他们每天都在,地毯式地查这件事,找到了不少相关人的证词,在当地派出所都有记录,还不光查这次周先生的案子,好像还要查以前的老案件,”支队长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下做事,这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只要合法,对人民群众不构成威胁,做什么我们都限制不了,毕竟要靠我们有限的警力,查一个完美嫌疑人确实不是那么快。”
华子出了公安局,上了车。司机在前头瞧着华子沉默不语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车开起来。
一个只会挨揍的窝囊废,在方曦和的院子里,连狗都不如,趴在地上,被踹得满身泥鞋印都不敢吭一声,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一印象。为了向上爬,为了攀上陈总,不惜出卖了培养他多年的方曦和,恩将仇报,小人得志,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二印象。
被陈总邀请成为座上宾,华子第三次见到梁丘云的时候,梁丘云是一条蟒蛇,褪下了那层滚满泥浆的蛇皮,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梁丘云瞧着华子的眼神,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华子似的。
小娴从英国回来了,华子与她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顷刻间冷静下来,因为他傻乎乎的小娴妹妹对他说,她爱上了一个功夫巨星,在英国:“他叫梁丘云,”小娴说着,半是甜蜜半是忧虑的,“哥,我又有孩子了……是云哥的。”
华子带着队伍,在一家酒庄的会客室抓到了梁丘云。小娴那么爱他,小娴为保住这个胎儿吃尽了苦头,梁丘云却只将这个胎儿当做要挟陈总的工具。就算华子用枪抵在他脑门上的时候,梁丘云也一点都不畏惧。
“万邦现在水深火热,应该也挺需要我吧?”梁丘云看华子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区区一个贴身保镖,你能听懂这种话吗。
梁丘云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是和“汤贞”有关的过去。梁丘云对方曦和下手,和嘉兰天地争抢亚星娱乐,眼下又不知死活,居然想去动周子轲。他看似稳扎稳打,一路布局精密,向上攀爬,陈总每次对他稍加信任,很快梁丘云就会再一次失去控制,这一次,他终于给全家人招来了祸事。
华子开车去了一趟万邦集团总部大楼,又很快开车离开了。
陈总的别墅建在城郊一片林中,周遭道路都是仿照陈总的商业偶像周世友家宅附近的布局建造的。
林大出事后,别墅更换了新的安保系统,主屋的防弹玻璃也全体做了维护、更新。陈乐山商海沉浮数十载,只有他和林大两兄弟去谋划别人,现在成为一方霸主,难免的也会被一些猫猫狗狗所谋划。林大折戟沉沙,陈总在精神上受打击就很大了,黄健雄又跑了,谢茗慧也溜了——每个人都心里有鬼,平时安然无事,共襄盛举,可一旦出事,没有人能像林大、华子、钟坚这样,始终在身边替陈总支撑着这个架子。一群投机者,小偷。
梁丘云趁虚而入——他总是趁虚而入。每一座巨塔都有被白蚁侵蚀的角落。几个月前,梁丘云要抄亚星娱乐的底,几个月后,他忽然转头,把牙齿咬向了自己的主人。
梁丘云不会是万邦的拯救者,更不会是小娴可以依靠的好丈夫,好爸爸。华子坐在驾驶座上抬起头,大门右侧的摄像头精准扫描了华子的面部,自动开门放行。
华子在停车场里停车,从车里拿了一只盒子下来了。他习惯性在陈总家附近巡视了一圈,到保安室查问了附近路段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一来到陈总的家,华子总很容易想起一些旧事。小娴坐在他怀里,他们在这附近骑马,小娴穿着吊带衫,刚学会化妆,就坐在他腿上用眉笔帮他涂抹断掉的那截眉毛,然后和他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