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31)
时钟过了十一点。
投影仪放的电影已经播到了尾声,黑底的演职员名单在屏幕上无声滚动。
秦奂怔怔地看着最顶上那一个滑过的名字,直到它消失不见。
最后翻个身,叹了口气。
—
第二天傍晚。
秦奂下了戏从剧组回来,刚走到酒店大厅里,就被身后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小姑娘叫住了。
“秦老师,刚下班吗。”对方客气地问。
秦奂看到她先愣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宁策工作室的助理。
前两天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宁策的消息,但对方显然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说宁导临时遇上了一点急事,要亲自回B市处理。
他并不清楚对方的来意,只好先挂上礼貌的笑容,回复道:“对,今天结束得比较早。”
“哦,这样啊。”助理踌躇了一下,不自觉地放轻了一点声音,“就是,之前您问我的事……宁导今天早上回来了。”
秦奂一怔,莫名其妙地,心底涌起了一阵五味杂陈的情绪,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但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只有清晰的一个。
——想见他。
不论再怨怼、再意难平,思念在无形中好像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将他笼于其中,束缚手脚,不得脱身之法。
秦奂痛恨自己灵魂的不忠,但也不得不困宥于此,不情不愿地交托那一点所剩无几的理性。
“他在哪儿。”他问。垂在身侧的指节无声息地蜷紧了。
“其他人还不知道。”对方说,“但宁导说了,如果您问起的话——他在影院等您。”
—
宁策躺在观影座的沙发上,掌心虚拢着打火机一簇微小的火光。
周围静谧而黑暗,空阔的放映厅只坐了他一个人。荧屏上背井离乡的蒋宇第三次坐在雨幕里,雨水瓢泼而下,街边放着一支肖邦的小夜曲。
这部片子他太熟悉了。
他曾经打磨过剧情里的每一处转折回环,钻研过主角每一句台词和语气——甚至闭着眼睛,就能回想出接下来的每一帧画面。
宁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摸了支烟,打算就着跃动的火光把烟点了,只是手掌还未靠近,身边就伸出一只手,不客气地把他嘴里咬着的烟抽走了。
“熏死了。”对方说。
宁策怔了一下。
秦奂环顾周围一圈,果然在沙发边的扶手上看到一只带水的一次性杯,里面按熄了大大小小数个烟头。
不管哪个影院都会禁止吸烟,宁策大抵是把这一整家私人影院都包了一天,所以现在还没人来管他。
“真行。”
他没收了宁导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干脆地隔空扔进门边的垃圾桶里,发出沉闷的“嘭”一声。
“拿烟当饭吃……我不来,你就打算在这地方醉生梦死一辈子吗。”
宁策躺在靠枕上,仰着头看他,那些烦躁和意难平似乎在逐渐消失,此刻竟然出奇的心平气和。
半晌,他笑了一下,也不生气对方扔了自己昂贵的一盒烟。
两人其实都有一点烟瘾。
宁策身为在圈子里混了多年的人精,不抽烟才说不过去。只是他平时瘾头不大,抽得也很克制,只有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会点,往往一支烟燃不到一半就会被他扔掉。
秦奂沾上这玩意,纯粹是因为在影视城跑龙套那会儿压力太大,跟周围人耳濡目染学会的。后来跟了宁策,逐渐就戒了。
原因无他,宁导本人坚持贯彻中国驰名双标,他自己抽可以,但如果在秦奂身上闻到一丁点烟味儿,当晚一定毫不留情地踹他下床,让他利索地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来。
这会儿难得的轮到秦奂来管他,宁导意外之余,还感到几分罕见的新鲜。
秦奂心里压着火,抬头一扫荧屏上播的内容,那点火好像就被什么堵住了,沉闷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沉默片刻,在宁策身旁坐下了:“等了我多久?”
宁策支着下巴,有点出神地看着他:“三部电影?我没仔细算。”
“怎么不打电话?”秦奂问。
宁策笑了一下:“偶尔偷个懒,不想去剧组。”
他指的是今天早上回来的事情,但秦奂停顿了一秒,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怎么不打电话?”
大概是察觉了这一个问句底下的另一层深意,宁策歪了下头,不笑了。
秦奂熟悉他这个表情,侧颊隐晦的笑涡收敛起来,唇角拉得平直,眼尾挑起,下一秒约莫是无声的沉默,或者带着讥笑的反讽。
这一次,出乎意料的。
宁策没有反问,也没有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仿佛拿对方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遇上一点麻烦事,事发比较突然,就没有跟你说。”
“这两天也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从剧组出来我就飞了B市,回来路上转去了S市,今天早上才落地。”
秦奂不动声色攥紧了扶手的一角,好像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点了下头,继续盯着面前的荧幕,语气很淡:“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想告诉我吗?”
宁策就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影。久到秦奂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
“作为你的老师,或者别的什么身份。”他垂下眼,语气有一点不明显的艰涩,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我其实很难,也不太愿意跟你说起那些事情,秦奂。”
他叫了秦奂的名字,大概是为了表示态度的慎重。
秦奂侧过头去,眼含复杂地看着他。
“如果我想知道呢。”
他低声问,语调放的很轻,但是很坚定。好像再少许重一点,就会惊跑努力鼓起勇气,凑上来蹭一下他的猫咪。
说完顿了一顿,又喊他:“阿策?”
这一次,宁策静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27章 过往
这段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消弭了。
秦奂打了个电话,就近订了一箱啤酒,又亲自跑下楼扛上来。
宁策放松地陷在软座里,支着下巴看他忙活,唇角散漫地勾着点笑。
“就喝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罕见地带点嘲笑的意思,“这一箱喝完,我照样能去导夜戏你信不信。”
秦奂没回话,拇指稍一用力,咔嚓一声顶开了拉环,气泡哗啦啦涌上来,打湿了他半边手掌。
他仰头狠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两下,顺手把啤酒递给宁策。
宁策挑了下眉毛,倒是没多说什么,顺从地接过那剩下一半重量的易拉罐,干脆地对着嘴倒了。
秦奂见惯了他端着高脚杯,慢条斯理地品红酒的样子,此刻看他跟所有平凡人一样,翘着腿,坐没坐相地倚在沙发上,捏扁了喝空的啤酒瓶,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
他难得觉得有些口渴,好像刚才灌下去的半听啤酒都在食管里沸成了火,一路滚烫地烧进胃里,燥得不行。
宁策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不以为意地嗤了声,把易拉罐精准地抛进垃圾筒,懒洋洋地冲他一抬下颌:“解决一下?”
秦奂眼底的情绪变幻了下,动了动腿,换了个姿势,说:“不用。”
宁策于是就没管他。
应当说,从出差了三四天回来之后,他就始终处于一种若有若无的游离态中,对什么都钝感,对什么都不上心。
秦奂往常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每次都要搞出点动静来,吸引他老师的注意力,把遥不可及的人拽回凡间烟火气里来。
可是他今天自己思绪也乱,心里藏着事,脑子里乱糟糟的,顾不上对方。
宁策想了想,手支着下颌,懒洋洋地说,那就这么讲吧。
—
该怎么提起那段旧事呢。
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宁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要把他贫瘠无趣且乏善可陈的前半生拍成一部电影,他会采用怎样的叙事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