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驯(83)
她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但岁月一直给予她优待,白发和恰当好处的皱纹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只是增添了几分深沉和严厉。
闭眼小憩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挂在墙上的菩萨。
徐晓风把呼吸声放轻,等待了片刻,徐春岚终于闭着眼睛开口:“几年没回,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
徐晓风:“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是吗,我怎么感觉什么都变了。”徐春岚睁开眼。
徐晓风没有接这句话,道:“妈妈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家里,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吗?”
徐春岚:“住在医院麻烦,而且你要回来,还是家里方便。”
她把两个杯子推过去,示意徐晓风往里面添水。杯底放了茶叶,热水倒进去之后,茶香很快蔓延开来。
“你回来的这个时间点正好,暑假刚刚开始,可以待家里休息两个月,再回学校复课。”
“复课?”徐晓风倒水的手一顿,“知海一中?”
徐春岚勾起嘴唇,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说法,更正道:“京大。”
徐晓风:“我已经从京大辞职快三年了,怎么复课?”
徐春岚单手接过茶杯,闻了一下茶香,道:“你没有,这几年你只是因病休假,病假期间保留教师身份。”
徐晓风:“辞职书是我亲自递交上去的,法律规定雇佣单位必须在一个月内……”
“什么时候交的?交给谁?我问过你们院长,他说他没有收到,”徐春岚平静地说,“倒是收到了你的病假单,宋秋帮你办的。”
徐晓风:“……”
他记着宋秋的话,不想在俞洲出志愿的节骨眼惹怒妈妈,最终选择了沉默。
徐春岚:“八月在国外的学术交流,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我的孩子不能因为出不起机票钱而困在国内。小风,你要重视这次机会,近几年国际上一直没出有分量的数学发现,或许可以再冲击一下菲尔斯奖。”
徐晓风微微低头,没说话。
“最近的证明进展怎么样?有找到新的思路吗?”
聊到学术上的话题,徐晓风才重新开口,讲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进展。徐春岚是物理专业的,但当年拿的是数学双学位,对专业性的知识了如指掌,和徐晓风聊了半小时。
聊完,她道:“回去休息吧,明天和我一起去医院,给你做一个全身体检。”
徐晓风站起身,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过几天我可以搬去京大旁边的公寓住吗?”
徐春岚看了他一会:“我不放心你独居。”
徐晓风:“为什么?我年底就满三十了。”
徐春岚:“我不想哪天收到医院的通知,说你又吞药自杀。”
一句话把徐晓风堵得无话可说,他皱起眉,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徐春岚现在捏着俞洲,就是捏着他最软的那根肋骨,他做不了任何反抗。
浑身难受地走到书房门口,徐春岚又忽然叫住他。
“对了,差点忘记还有文件没给你。”
徐春岚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别好的A4纸,递给徐晓风。徐晓风接过时心头微微一沉,问:“是什么?”
“回去慢慢看。”徐春岚说。
他拿着文件,离开了书房。
回到自己装着电网的卧室后,他倒进沙发里,好一会都没法从刚才的对话中缓过神。
去知海县之前,徐春岚一直都保留他的私人空间,更多的是暗暗关注他的动态,从没有像这样把控制欲摆在明面上。
她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
徐晓风摁住眉心,许久,才慢慢坐直身体,打开徐春岚给他的那份文件。
目光投向文件的刹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那是顾思博的伤情鉴定报告。
如他所猜,伤情鉴定改成了顾思博去年来知海一中招生的时间,里面放了很多非常有冲击力的伤口照片,已经不是打架那么简单,显然够得上法律意义的人身伤害。
徐晓风眼睛里映着那些血淋淋的图片,喉结滚动,恶心地又快速往后翻了一页。
本以为这已经是用来威胁他的极限,他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下一页的内容让他脸色更加难看。
家里居然还对俞洲做了全面的调查,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造假的,有铁证证明他在十几年前使用非法手段获取户口。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现在偏偏是俞洲高考完的关键时期,以家里的力量,能在假身份上做的文章实在太多,极可能比他打伤顾思博导致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
更何况俞洲的身世成谜,也许会导致连锁反应。
徐晓风紧紧攥着这份文件,心头烧着怒火,气家里对一个无辜的高中生出手,也气自己的无用和无能为力。
他在徐家长到这么大,却除了数学以外什么都不懂,甚至以为家里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纯良,真是天大的笑话。
……得冷静下来想一想。
徐晓风把文件丢进碎纸机,然后坐在沙发里,像雕塑一样从下午坐到晚上,脑中塞满各种各样的事,许久没犯的偏头痛故态重萌,甚至比后遗症最严重那会还要疼得厉害。
直到他丢在书桌上的手机滴滴作响,他才有了一点反应。
是俞洲打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徐晓风迅速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跟鬼一样白的脸色,没敢接。
他先从书桌抽屉底下翻出两片过期的止痛药吃了,然后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搓出一点血色,才把视频打了回去。
那边迅速按了接通。
俞洲穿着居家服,坐在熟悉的沙发里,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愉快,眉眼间流露出阴郁,接通之后立刻盯住徐晓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到了?”他问。
徐晓风朝他露出微笑,道:“嗯,到了,今天坐了一天的车,好累。”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的是哪里,徐晓风不会撒谎,俞洲也不想他再跟自己撒谎。
俞洲:“吃饭了没有?嘴这么白。”
“两点多吃了一顿大餐,现在还不饿,等会自己下碗面吃。”徐晓风说,“你在家怎么样?有没有约朋友出去玩?”
俞洲说:“你不在,我也懒得做饭,点了外卖。”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扫着徐晓风身后的背景,隐约辨出那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奢华卧室。
他道:“走动一下,给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徐晓风听话地把手机切成前置,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这里还不错,该有的都有,不用担心我。”
镜头前闪过繁复的地毯、两米宽的大床、纯实木的厚重书桌、挂在墙上的昂贵油画、以及窗户外隐隐透出来的防护网。
俞洲的眸色越来越沉。
哪怕隔着屏幕,他也清晰地直面到了他和徐晓风之间的阶级差异。
知海县三年,他居然差点忘了徐晓风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还天真地幻想着可以轻松将他带走,去过只属于他们两的新生活。
而那些人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粉碎他的全部幻想。
镜头重新切回,徐晓风的脸重新出现在手机里。分开不过一天的时间,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嘴角勾着,眼睛里却挂着疲惫,强打着精神朝他笑。
俞洲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被撕裂成两半,看着手机里的人冷静发狂,一边嘲讽自己的弱小和不自量力,一边只想马上买票飞到京市,不顾一切把被夺走的人重新抢回来。
徐晓风还在温声哄骗他:“这边也没有知海县那么热,很舒服,等下次你上大学放暑假了,我们可以过来旅游。”
俞洲眼睛里全是血丝,“嗯”了一声。
徐晓风安静两秒。
他同样不好受,头痛得快要炸了,只想倒进他在知海县的小床里,最好旁边还躺着喜欢八爪鱼一样抱着他的俞洲,两人一起好好地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