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路(7)
“他住了多久?”路初阳问。
“九个月。”白韶说,“他的钱不够续费,独自收拾行李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指了指照片下标注的问号,“这是没有结果的意思。”
第7章 保护神
忙碌的一周转瞬即逝,白韶被公孙旌拉来坐了几天门诊,年前的病人格外多,大家都想在年前得到一个安心的答案,这可苦了著名眼科专家公孙大旗。安宁病房本是三个医生轮番值班,奈何白韶要帮公孙旌坐诊,不得不把上班时间全换成白班。医院表示理解,公孙旌则自掏腰包给白韶包了个丰厚的大红包:“给你,压岁钱。”
“……老师,我三十二了。”白韶无奈地捏着红包,“还给您。”
“别啊,跟我客气我可要生气了。”公孙旌说,“不能让你打白工,拿着。”
白韶只得收下,由于安宁病房事情少,不用出手术,按时上下班,是医院中独特的清贫科室,攒钱的渠道不多,给家里贴补一些,白韶并没有多少存款。
“明天周六,好好休息。”公孙旌说,“跟小路聊聊天,放松放松。”
“嗯。”白韶点头。
往日安静的安宁病房今日格外热闹,护士牵头筹备了象棋比赛,各个病房里恹恹的老头老太太们纷纷打起精神,方寸棋盘,杀意四起。路初阳指挥摄像机将比赛全方位收入镜头,他端着一台小巧的DV记录花絮,灵活穿梭在病床之间,笑嘻嘻地与爷爷奶奶们合影。
生前的影像何其珍贵,这些不久于人世的生命努力在喧闹人间留下痕迹。
结束一下午忙碌的白韶踏进科室,瞧见路初阳竭尽全力逗老人们高兴的模样,心湖波澜渐起。他走过去站在路初阳身后,还没开口说话,老人们说:“小白大夫,来来来。”
“哎呀,阿韶来了。”路初阳惊喜地说,他将白韶推到病床边,端起DV,“看我,笑一笑,别瞪我啊。”
白韶不大好意思地抿唇,弯起唇角,他相貌斯文俊秀,单薄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出几分疏离冷淡,这一笑,如冰雪消融,春阳温暖,久久停留在镜头中,烙印路初阳眼底。
“你会下象棋吗?”路初阳匆匆低头,装作摆弄相机的样子,心虚地不敢与白韶对视。
“会一点。”白韶说,“你会吗?”
“会,我从小陪我爷爷下棋。”路初阳说,“不过我腾不开手,要拍花絮。”他不想跟白韶对弈,这人看起来自尊心强得很,万一打输了岂不是要哄好久。
此时的路初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哄另一个人。
白韶感到些许遗憾,他低头看表:“我快下班了,你要拍到什么时候?”
“十一点,没什么素材的话就撤了。”路初阳说。
“这么晚。”白韶惊讶,“你们每天都拍到晚上十一点吗?”
“不一定,有时候通宵在这。”路初阳说,“机器不停,人要守着。”
“真辛苦。”白韶说。
“拍摄的时候不算辛苦,大部分都是没事的状态,梳理素材、拍拍空镜、想办法调动氛围之类的,后续剪辑阶段才辛苦。”路初阳说,他挥挥手,“不耽误你下班,明天几点见?”
“音乐会晚上八点开始,下午六点医院见?”白韶问。
“好的。”路初阳点头。
白韶挥挥手,转身走向办公室,脱掉白大褂,换上常服,他今天穿了一件咖色棉夹克,裹一条羊绒格纹围巾,个高腿长,气质温润,沿着长廊走向门口,俨然一道秀丽的风景。
路初阳手里的DV机不自觉地将白韶的背影记录进储存卡,他恍然察觉白韶对他的态度与上周不同,像冰山塌陷一角,露出柔软的草地和细碎的野花。
白韶踏进地铁站,他住的地方离同心医院不远,两站地铁,一片老旧的小区出现在眼前。红砖外墙,色彩斑驳,看似其貌不扬,实则九万一平。当然这不是白韶的房子,他奋斗一辈子恐怕都买不起这样一套老住宅,这是公孙旌的房子。
公孙旌同样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这套房子年限久远,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遗留居所,他结婚后与妻子张吉凑钱买了一套小高层,这套老屋便闲了下来。两年前白韶左手出了意外,又与家中长辈决裂,公孙旌不忍学生过分节俭,将这套老屋出租给白韶,只收一点点租金意思意思。
老屋虽老,几经改造,管道线路都能使用,加上地段优越,白韶格外爱惜,依照喜好将老屋收拾得整洁温馨。他踏进楼道,踩着楼梯上二楼,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入眼是洁白的衣橱鞋柜,鞋柜上摆着一盆绿萝,下方一个深灰的换鞋凳。他将外套挂在衣橱里,弯腰坐在换鞋凳上,脱掉鞋子,放松地叹一口气。
屋子两室一厅,大约七十平,格局设计陈旧,卫生间没有窗户,厨房在阳台,但白韶并不介意。他站起身,踩着拖鞋走向冰箱,打开柜门拿出一包挂面、两个西红柿、三个鸡蛋,打算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叮咚叮咚。”
门铃响起,白韶停下剥蒜的手,朝门口走去,问:“谁啊?”
“的的,开门。”理直气壮的女声传来,不用问,白韶的二姐来了。
白韶打开门,一位打扮时髦新潮的女性抬手捏捏他的腮帮子:“在干嘛呢?”
“做饭。”白韶说。
“我带了螃蟹。”白秀兰抬手展示礼盒,“等你做给我吃。”
“好吧。”白韶接过礼盒,侧身让二姐进来,“你今天没加班?”
“饶了我吧。”白秀兰说,“周一到周四都加班,好不容易周五,再加班我就要把老顾的头发拔光。”她一边抱怨,一边踢掉鞋子,赤脚跳上沙发。白秀兰比白韶大五岁,性格活泼开朗,加之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顶多三十上下。
“我去把螃蟹蒸上。”白韶提着礼盒走进厨房。
他有三个姐姐,大姐白秀梅,去浙江读大专,留在本地打工赚钱;二姐白秀兰,本科学历,逃离原生家庭来到北京打拼事业,至今未婚;三姐白秀竺,中专学历,性子恋家,留在江西照顾二老。
白韶原本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他能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全靠家中姐妹毫无保留地供养,他曾以为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亲人的支持,然而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的的。”白秀兰拍一下白韶的肩膀,“想什么呢,面条都要煮烂了。”
“啊。”白韶手忙脚乱地关火,拿起筷子挑起浮动的面条放进凉水晃了晃,“二姐,你也不回家过年啊?”
“我哪年回家过年。”白秀兰说,“我能来看你就不错了,跟我说,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白韶一板一眼地跟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秀兰笑得合不拢嘴,她捏捏白韶的耳朵,“我的傻弟弟。”
三个姐姐一个弟弟的组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父母的倾向。理论上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小孩,女孩极其缺爱,男孩霸道自私,可白韶的性格仿佛老天爷没给他安装阴暗的一面,打小安静乖巧,品学兼优,不争不抢,对姐姐们也是乐于分享,与传统观念里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大相径庭。
初中时的白韶,被班级里的小混混讥笑为娘炮。由于白韶相貌俊秀,男孩们嫉妒他总博得女孩青睐,跟风起哄,污言秽语如影随形,青春期懵懂的阶段,白韶隐隐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却也不敢接近现实的同性。
上高中的白秀兰听说初中部针对弟弟的霸凌,二话不说带着一群姐妹冲垮了白韶的班级,将那几个带头骂人的混混收拾得哭爹喊娘,并要求他们提交一万字保证书。
一万字,对初中生来说,比断手断脚更痛苦。
自此,白秀兰就是白韶心中的保护神。
直到姐弟俩已经成年,各自拥有事业,白秀兰仍然是白韶的保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