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176)
林匪石转头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裴遗,你不要哭,我不疼了。”
江裴遗的嘴唇轻微颤抖,他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
林匪石想说“你不要来看我了”,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就算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秒,他也想陪在江裴遗的身边──虽然这样太残忍,可是他想看着江裴遗死去。
人间太好了,他舍不得。
林匪石眼角缓缓划下一行清澈的眼泪,他哑声说:“裴遗,我好想你。”
江裴遗不能握住他的手,只能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好像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生死鸿沟,他眼睁睁地看着林匪石的身体情况一天天恶化,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失,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江裴遗想:我该怎么办?
林匪石凝视他片刻,又轻轻开口说:“裴遗,你后悔认识我吗?”
──假如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假如你已经知道了结局,假如时光从此倒流,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江裴遗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字说:“不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林匪石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痛,一瞬间万箭穿心似的,他无奈而伤感地想:“可是我后悔了。”
假如江裴遗没有认识他,以后总会遇见另一个人,或许是个男孩、又或许是个温暖的大姑娘,总有一天那个人会打动江裴遗的心,跟他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可以给他长久而安静的幸福……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江裴遗亲眼看着他一天一天死去。
国内专家组在临床实验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种喹诺酮类的药物可以有效抑制黑宴细菌在人体内的繁殖速度,能够暂缓黑宴的致死周期,然而假如他们仍旧没能研发出针对性疫苗,只是延长感染者的痛苦罢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林匪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昏睡,江裴遗要在他身边守一整天,才能跟他说上一两句话。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痛了,后来林匪石就再也不愿意睁开眼了。
“裴遗,医疗组的最新一次研究结果出来了,现在的情势恐怕不乐观。”隔离室外,郭启明满脸忧愁地对江裴遗道:“匪石他的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太好,免疫系统薄弱,有可能……”
郭启明的话还没说完,江裴遗就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郭启明张了张嘴,看着江裴遗欲言又止──他宁愿江裴遗像以前那样崩溃大哭,好歹还有人的感情,现在的江裴遗冷静地让人只觉得害怕,像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没有任何生气。
郭启明的眼皮狂跳起来,他扼腕叹息说:“裴遗啊,生死有命,我们谁都改变不了命运,你……你要学会看开点,你的人生里以后还会有更多奇遇,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江裴遗几不可闻地说:“没有了。”
郭启明没听清:“什么?”
江裴遗没再重复──不会再有了,他的人生除了林匪石,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了。
晚上十点,隔离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就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隔离仓里那沉睡不醒的人。
林匪石已经许久没有睁开眼过了。
江裴遗想:既然你不愿意醒来,那就不醒来吧。
……我也不愿意再见你受苦了。
江裴遗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冷冷的灯光在地上拉出了一道绝望漫长的影子。
他垂下眼望着林匪石,用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好像要把人刻进最深、最深的记忆里,烙印在灵魂当中,生死轮回都洗刷不掉。
──然后他打开隔离仓,握住林匪石的手,俯下身去,用尖锐的犬齿撕开了他的动脉,然后张开嘴覆在伤口上,将他腐烂的皮肉和带着毒的鲜血一起吞咽了下去。
窗外一阵电闪雷鸣,乌云翻涌着卷住了最后一丝月光。
对不起匪石,我太没用了……没有办法让你活下来,也没有勇气一个人活下去……
江裴遗的眼前一片模糊,胃里传来灼热的痛感,恍然间又觉得自己是解脱了,他想:如果有来世的话……
──如果有来世的话,愿我们的生命中不再有风霜刀剑与颠沛流离,让我们像两个平凡的普通人那样一生到老吧。
黄泉路上,请你一定等等我。
当晚,手术室急救灯彻夜未熄。郭启明被手机铃声半夜三更惊醒,听到一个雪上加霜的噩耗,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睡衣从家里火急火燎赶到了医院,劈头盖脸问:“怎么回事?”
守在手术室门前的刑警站起来,一直用手擦眼泪,他哽咽着说:“江队咬破了林队的动脉血管,喝了他的血,又跟他一起割腕了。”
“……”郭启明的脑子“轰”的一声响,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手术室的门──
江裴遗怎么、怎么会?
是了,南风从来就是这样偏执而激烈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令人意外。
郭启明耳边嗡嗡的响,他用力抹了一下脸,声音嘶哑道:“医生怎么说?”
刑警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没有人出来过。”
郭启明一下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又过了半小时,省厅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连夜赶到了医院──他们虽然跟手术室里两个人的交情不深,但好歹也做了他们多年的上司,现在这两个元凌省内数一数二的优秀刑警生命垂危,怎么也要来送他们一程。
抢救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夜,天光刚起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筋疲力尽地从里面走出来,挂着浓重的黑眼袋,对着门外一群领导说:“两个人都暂时没事,不过林匪石的情况不太好……唉,反正你们随时做好准备吧。”
领导们顿时此起彼伏地松了口气,林匪石直接被人用灭菌仓囫囵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江裴遗因为抢救及时,好悬保住了一条命,目前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就放在林匪石旁边的病床上。
郭启明看着这两个都不成人样的孩子,好像一瞬间就老了十岁──这个钢筋铁骨的副厅长已经十多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了,如今在病房里老泪纵横地说:“把林匪石的父母……还有……还有江裴遗的妹妹都接过来,让他们……最后、最后告个别。”
江裴遗已经喝了林匪石的血,就算这时候没死,以后免不了也是跟林匪石同样的结局。
当天两个人的近亲属就被专机接到了医院,林匪石的母亲看到林匪石现在的样子当场就刺激过度昏过去了,他父亲也脸色惨白毫无人色,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江裴遗的妹妹叫江裴致,由于烈士子女的身份,再加上有“南风”这个哥哥,江裴致从公安学院毕业之后直接保送到了国安部,主要从事反间谍工作,现在已经是正科级干部了。
“哥──”江裴致在路上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一进门就伏在病床边上悲痛嚎啕大哭:“哥你怎么这么傻啊。”
江裴遗像是被她吵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目光怔了怔,迟钝地转头望向江裴致,用缠着纱布的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阿致,你怎么来了?”
“哥,”江裴致抬起头哽咽不成声说:“你才、你才三十多岁,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可以走下去,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江裴遗眼里浮现出一丝微薄的笑意,他轻轻说:“因为哥哥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愿了。”林匪石的状况很差了,已经不能脱离仪器生存,三十八度高烧不退,随时都有心脏跳停的危险,可是即便如此,全国最顶尖的病毒专家组仍然没有放弃,没日没夜地寻找应对黑宴的方法。
“如果匪石……匪石没能救回来,就放弃吧。”郭启明声音哽咽,满是悲哀地说:“裴遗他不会独活的。”
专家组组长点了点头,沉重道:“好,可是不到最后一秒,我们不会停下脚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