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热情(95)
那些年,未婚先孕简直是堪比犯罪的名头。烙在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头上就无声地附上了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好像就活该被人指指点点。
她怕得要死,整个人无助又脆弱,慌乱地想要和向德光快点结婚,甚至不惜同意任何要求。向德光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出去喝的烂醉,回来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他说:“好啊,那你就别想着读书了,好好在家养胎吧。”
在婚姻摇摇欲坠的那段时间里,她一度认为怀孕才是命运的拐点,是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存在毁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生活。可当时向德光还没有那么过分,她只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全心投入到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没关系的,她想,至少她现在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温馨家庭。
人在得不到什么的时候就喜欢自欺欺人,像那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无论事实如何,反正总要找个理由让自己心里好受。
到后面,时静甚至已经遗忘了当初想要读书的强烈渴望,一直随身携带的奖状也早就不见踪影。她和当初嘲笑她读书愿望的那些人也逐渐相谈融洽,见了面各自吐槽两句自己老公不洗袜子不做家务的坏习惯,再聊一聊刚出生的孩子吃什么奶粉实惠又划算。
如果向德光没有剥去伪装的外壳,那么日子将会一直这样,没有期待也没有波澜的过下去。
然而时初三岁时,向德光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以往他们吵架,向德光摔东西,砸墙,踢坏脚边的一切家具,她曾经还为此得意过——向德光再怎么生气,也舍不得对自己动手。
可一个人若是情绪稳定,又怎么会动不动迁怒于没有生命的家具呢?她当时不懂这个道理,直到曾经落在家具上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才不可置信地想,向德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第一次被打后,时静是想过离婚的。
向德光不愿意在协议书上签字,她就想起诉离婚。可她对法律一窍不通,找了当初当服务员的那家店的老板娘,想问问她有什么办法。
老板娘四十多岁,听她讲了家事,不但不支持她离婚的想法,还转过来劝她婚姻中两个人磕磕绊绊是正常的,有了孩子,就要学会多容忍一些。
她刚开始还坚持,但老板娘问她——你现在没有收入,离婚了孩子肯定判给对方,你愿意吗?你和家人失去联系这么多年,离了婚孤身一人,别人怎么看你?孩子成长过程中没有爸爸或者妈妈,体会不到完整的家庭,就会像你一样连童年都没有,你想这样吗?
这些问题如同流星向她砸过来,在她离婚的想法上砸出了沉重的坑。
又是孩子,又是孩子,如果当初没有怀孕,没有生下时初,她就不会被这些绊住!
当晚她回家,向德光又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跪下,求她、打自己、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扇,一遍又一遍保证下次不会了。
她闭了闭眼,收回手,看了沙发一眼,时初蜷缩在角落,不敢抬头、不敢出声、不敢流泪,只是微微发着抖。
算了,再原谅一次,她想,就算是为了孩子。
后来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回忆,一切如同默片电影,快速而无情地掠过。
向德光变本加厉,工作不顺心就借酒消愁,回来对他们母子拳脚相加。自己渐渐年老,眼角长出皱纹,日复一日洗衣做饭扫地,生活只有灶台和孩子,偶尔出门晾衣服,听见邻居围在一起讨论谁家男人养了小三,谁家孩子在学校叛逆,谁家女人三十多了还浓妆艳抹,没个正型……
向德光再一次喝醉酒,回家发了通脾气倒床就睡。凌晨三点,她看着七零八碎的家具,面目可憎的丈夫,还有半夜醒来不敢出门上厕所而硬憋着,最后憋不住尿床的五岁的儿子,心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凭什么她弟弟可以上学,她就必须辍学打工?凭什么别的姑娘从小就有漂亮裙子,她就只能穿亲戚的旧衣服?凭什么有些人生来事事如意,有些人却连最基本的体面都难以维持?世界既然如此不公,为什么不干脆来场灾难集体毁灭?
思维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就会如同野草疯长,如同瀑布飞垂,一发不可收拾的奔向深渊。
她看着年幼的孩子,想到是他让自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是他阻挡自己离婚,她近乎疯狂地心想,干脆死了算了,大家一起死,死了就解放了。
时初听到妈妈喊他,又是害怕又是欣喜地小跑过来,妈妈笑着看他,用很久没有过的温柔声音说,你跟妈妈来。
他们去了厕所,时静在水盆中接满了水,让时初去看。时初听话地俯下身,下一秒,他的头就被按进水中,慌乱间不住挣扎,鼻孔口腔都流进了呛人的水流。
他先是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想挣脱,但小孩子力气能大到哪里去,很快,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情——也许是妈妈想让他死。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失去了挣扎的欲望,但时静在恍惚间却听见了有人叫她。
是时初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她妈妈。
她手上顿时失了力道,颓废地跌坐在地,用漠然的眼神看时初从水中抬起头来,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又怯生生过来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时静悲哀地心想,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为什么还要喊我妈妈,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后来,时初上了小学,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成绩一马当先,在别的孩子还在认识加号和减号的时候就能流畅口算百以内的加减法。时静终于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这点光芒支撑她度过了之后的日子,支撑她最终有勇气离婚,支撑她在向德光拒绝提供抚养费并且将一切财产都转移之后,独自一人承受风言风语、一边提防向德光找上门来一边想方设法挣钱供时初上学……
可她依旧无法正视自己对孩子爱恨交加的感情,她不喜欢看他和向德光相似的脸庞,不喜欢听他喊自己妈妈,可她希望时初好好读书,承载着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走出这个地方,远离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甚至远离自己,去过想要的生活。
时初拿到博士学位证书那天给她发了消息,她看着照片上写着自己孩子名字、盖了公章的证书,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她不愿意,也决不会让向德光再来打扰时初的生活,于是向德光要一次钱她给一次。
可没想到,向德光在要了几次不多不少的钱后,狮子大开口,竟然张嘴就是五十万。
她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
向德光阴魂不散,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时初从全国最好的学校博士毕业,现在出息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在时静面前下跪,声泪俱下地求她,说自己欠了钱,惹了不该惹的人,如果没钱还上就要死了。
他求时静去找时初,他说时初现在这么有能耐,肯定有钱,只要给了这一次钱,以后他都不会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
向德光说自己实在被逼无奈,如果时静不愿意给钱,他就只能去找时初了。
时静实在没有办法,她不可能同意向德光去找时初,只能自己给时初打了电话。
时初当天就想回去,但时静不愿意,她只问时初有没有钱,先给向德光五十万,之后向德光就不会来找他们了。
时初冷笑一声,挂了电话,不顾时静反对,第二天就请假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妈妈的故事,有些沉重
第79章
时初这次回来,目的只有一个——把时静带走。
让他给向德光钱,绝对不可能。说句不好听的,他巴不得向德光赶紧去死。
时静显然没想到自己一通电话,时初就回来了,她本来就不想让向德光和时初见面,又怕时初像年初那样和自己耗着最后遇见向德光,很快就同意了搬走。
这个小城市承载的记忆称不上美好,长大的地方又因为和家人早就没有联系而无法回去。天大地大,无处为家,她之前不愿意和时初一起一部分原因是年纪渐长,回想从前,觉得自己称不上是一个好妈妈,心中有愧。而现在在向德光给的压力之下,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