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级艺术狂徒(66)
“弗利斯先生。”
钟应笑着走过去,低声问道:“您是特地留下来听他们的演奏吗?”
“不。”
弗利斯格外嘴硬,保持着商人的傲慢,“我只是来看看护工是不是称职。”
楚慕将雌蕊琵琶交给钟应之后,转身就找到了弗利斯。
他撤销了对楚怀的起诉,木兰琵琶归弗利斯所有,并且要求戈德罗返还拍卖所得的金钱。而他作为楚书铭的后代,仗着楚书铭对迈德维茨有救命之恩,向弗利斯提出了要求。
弗利斯心中燃起愤怒,却又在听完楚慕的要求后保持沉默。
他戏谑的告诉钟应,“楚慕帮楚怀要了一位专业的华人护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还给戈德罗要了一份工作,要求工资90%用来还债10%用来生活。我还要签下合同,保证这把雄蕊琵琶,永远留在中国。”
这位自诩冷漠的商人,挑起眉梢,难以置信的看向舞台上费劲弹奏琵琶的男人。
“而他自己,只要了一本《纪念》。”
曾经被无数人拒绝的《纪念》,拥有了第一位主动找上门来的读者。
弗利斯以为楚慕贪得无厌、视财如命,此时却表情复杂的询问道:
“你们中国人,都这么奇怪么?”
钟应眨眨眼,他笑着提醒道:“楚老板是奥地利人。”
弗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
擅长分辨不同人种的犹太人,肯定的告诉钟应,“我们犹太人从来不以肤色国籍血统分辨同胞,而是依靠宗教信仰。我眼中的楚怀、楚慕也是这样。”
他视线凝视远处。
舞台上的姐弟俩,怀抱琵琶有说有笑。
他们一边聊着母亲讲述的外婆和外公,一边断断续续弹奏那首得心应手的《木兰辞》。
这样陌生美妙的旋律,只有钟应和他们曾经弹响。
“你看,他们有着不同于奥地利,也不同于欧洲的独特信仰。”
弗利斯眼睛雪亮,声音充满喟叹,“那一定是你们中国人才会有的宗教信仰。”
钟应循着他的视线,安静的眺望楚氏姐弟。
他们不曾去过中国,除了黑色头发、黑色眼睛,仿佛再也找不到与楚书铭、郑婉清相似的地方。
可是,当他们拿起琵琶,当他们弹奏《木兰辞》,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出身。
因为他们散发着血浓于水的气息,深深受到遥远东方大地的滋养。
“那不是宗教信仰。”
钟应笑着回答道,“那是我们灵魂里割舍不去的中华。”
居四方之中,承文化之华。
从他们诞生的那一刻起,便随着这琵琶,随着这乐曲,融入了他们血液与躯体。
亘古未绝,永世不息。
第33章
那一晚的音乐会之后, 弗利斯竟然主动和樊成云联系,说起了家里收藏的一些中国文物。
明清时候的雕花桌椅,唐宋时期的瓷器茶盏, 还有一些玉器书画,统统价值不菲。
他想送给樊成云。
樊成云格外诧异,说道:“这些都是您的私人收藏,不必送给我们。”
“因为它们不是我买回来的东西, 是祖父拍下的藏品。木兰琵琶都走了,我还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弗利斯的声音难得温柔谦逊,“它们从中国来, 就该回到中国去。”
樊成云闻言,更期望得到另一项许可。
他说:“那么, 我能请您同意我们翻译迈德维茨老先生的自传吗?”
弗利斯声音满是困惑,“你想在中国出版它?”
“我无法承诺它能否顺利出版。”
樊成云真诚恳切的说道,“但我可以保证, 它会出现在最适合它的博物馆。那里有遗音雅社的故人、遗音雅社的藏品, 还有一群心系历史、愿意为逝者献出一生的可爱守护者。”
“他们会替迈德维茨先生守住他对楚先生的回忆,也会替迈德维茨先生找到一群懂得这份情义的读者。”
塞满了整整一排书架的白底黑字自传, 在安静华丽的图书馆不染纤尘, 却无人问津。
此时却有了绝佳的去处。
它能够翻译成中文,摆放在清泠湖博物馆合适的位置, 与遗音雅社一起, 与楚书铭、郑婉清一起, 等候着参观者的驻足聆听。
去聆听,遥远毛特豪森集中营奏响的无声乐曲。
他郑重的说道:“欧洲无法存在的《纪念》, 就让我们来接纳它。”
维也纳国际机场, 钟应和樊成云依旧轻装简写, 唯独带上了两把远离故土七十余年的木兰琵琶。
没想到,楚慕早就在值机台等候着他们。
“你们终于来了。”
楚慕仍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如释负重般将手中怀抱已久的纸箱,塞给了钟应。
“这是什么?”钟应好奇看他。
东西不重,却牢牢紧闭了箱口,钟应没法腾出手来瞧瞧都是什么东西。
“昨天给我姐打扫卫生,我看有些东西不要了,就送给你吧。”
说完就走,仿佛他没多少留念和悲伤。
“楚老板!”
钟应大声喊他,“什么时候回中国,给我打电话。”
楚慕并没回头,抬手挥了挥。
不知道他在示意自己不会回去,还是在说拜拜。
如此我行我素的脾气,钟应已经习惯了。
他托运了行李,抱着纸箱通过安检,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也许只有在漫长的旅途中,才适合打开陈旧的回忆。
钟应在机舱温柔的阅读灯下,取出纸箱,打开了那些楚慕好好保管却说“不要了”的东西。
一叠黑白的旧照片,留下了郑婉清和楚书铭年轻时候的身影。
那是他们从国内带走的记忆,钟应见到一家三口无忧无虑的笑容,还能看到幼时的楚芝雅,个子矮矮,年纪小小,一本正经的抱着琵琶。
再往里面,是几封保留至今的竖式书信。
钟应抽出信纸,翻开便见到了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致吾卿卿:杨柳垂垂风袅袅,不若相携赏春去?”
这封楚书铭写给郑婉清的家书,满是闲聊,应当是郑婉清小心收藏,不舍得丢掉的重要信件。
钟应将它好好放在一边,继续翻看,发现了几封郑婉清收件的中德双语信封。
寄信人的字迹粗犷洒脱,钟应格外陌生。
他困惑的拆开,发现这是郑家兄长给郑婉清寄去的书信。
“五妹:世事难料,你无事便好。惊闻你们留奥始末,已酌请领事协助,盼能寻到妹夫踪迹。”
“五妹:楚家亦无消息,妹夫吉人天相,必定无事,你与芝雅早日归来要紧。”
“五妹:奥国邮轮往来多年,为何不归?”
每一封信,都间隔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足够知道当初跨国通讯的困难。
可字里行间,满是郑家兄长对妹妹一家的担心关怀。
时至今日,钟应也只能从这几封回信,去推测当时的情况。
楚书铭和郑婉清乘坐的归国邮轮,中途因邮轮故障,换乘了远洋货轮。
那艘从美国前往中国的邮轮,迟了两个月才辗转回到中国,而那艘远洋货轮却留在了奥地利,再也无法离开遭遇了德国封锁的国度。
异国他乡,语言不通。
楚书铭、郑婉清遇到了好心的奥地利人收留和帮助,依然没有办法离开。
1943年,民国早已撤回了驻奥大使、领事,整个奥地利笼罩在战争与屠杀的血色之中。
即使他们保持沉默,也因为特殊的黑发黑眼,遭到难以想象的盘问与刁难。
他将这些书信拿给樊成云,师父也是阵阵叹息。
“楚家还存着几个远房亲戚,郑家却是一个人都不在了。”
樊成云看了看郑家兄长最后的信件,视线落在邮戳时间,“这恐怕也是他们家发出的最后询问。”
七十六年时间,战争动荡,足够两个大家族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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