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90)
会牵着他的手,说,没错,我是他的爱人。
裴山曾在雪天里留下一块馅饼,捧着好些旧书,站在一片忍冬中央。
他吻人的样子,温柔的像一片柳絮,把春天作为礼物带给十八岁的之白。
西厢的茅草屋,上头画着一片星星。好亮好亮的星星。
唐立言笑了,“就凭,小山……他是我爱人啊。”
屋里的那束光似乎动了动,阳光也如此懂事,挪到了犯人的脸上。那血色,那伤口,都无伤大雅。在这阴冷、可怖、毫无人性的刑牢里,没有其他,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痴情人,抓紧时间,表达着自己的清白与爱意。
不管它是否能被听到。与一兮一湍一√。
“为了逃罪,你还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裘正愣了两秒,随即哈哈笑起来,指着唐立言说:“你的兵也说,看到你的行军袋里有女装,怎么解释?”
唐立言百口莫辩,只能苦笑着说:“我唱过戏……你应该知道的。”
“你他妈还嘴硬?句句离谱,没一句真话!奇装异服、盗窃信息、转送军火、偷传粮食,这都是服妖的任务,哪一样你没干过?”
裘正抬手又是一鞭子,这一下是下了死手,就连站在一旁的狱卒都被崩了一脸的血,“还敢说自己不是服妖,真以为搬出个裴先生来就万事大吉了?怀璋谪仙似的人物,把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会跟你这种男人搞到一起?”
“我……”
“你闭嘴!”裘正将鞭子扔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接着编是吧?行,咱把裴山也叫来,看他承不承认自己是你嘴里那种烂人!”
第90章 游戏人间(1)
时隔三年,裴山再次来到这个可怖的地方。
或者说,这里的摆设比三年前更瘆人些。逼仄的空间密不透风,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连通着隔壁牢房。天花板上悬着铁索,还在晃晃悠悠滴着血,但囚犯已没了人影。角落里放着几根血痕未干的倒刺鞭,还有一卷用掉大半的木签。
灯刺眼极了,悬在审讯位的正上方。
裴山双手被束在椅子背后,粗糙的麻绳磨得手腕青紫。他不敢动,只能听到角落里渗水的声音,还有不远处蟑螂爬行留下细细簌簌的动静。
“吱呀——”生锈的铁门被推开。
裴山这才忍着强光,睁开眼。来人的警服上沾了些许血块,看起来像刚结束一场血刑。
“怀璋先生,又见面了。”裘正阴恻地笑,烟斗在嘴里嚼过几遍,又缓缓放下来,递到裴山脸边,“抽不抽烟?”
裴山嫌恶地皱起眉,把头偏到另一边。
裘正也没恼,只是翻身坐在裴山身前的桌子上,笑道:“裴先生,我看你挺讨厌被男人碰嘛。”
“魑魅魍魉,算不得人。”裴山靠着椅背,重新抬起眼,望回这位局长。
木椅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湿漉漉的,也不知上一个主人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嘴还是挺倔。”裘正露出被烟草熏得有些黄渍的牙齿,凑得离裴山更近,“我瞧瞧裴先生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啊?是不是还以为能有人来救你呢?”
“开门见山吧,裘局长。”裴山淡淡地说。
“成,怀璋先生爽快人。”裘正这才从狱卒那拿来几张纸,拍在桌上。
尘土被震得扬起,在强光下四散。裴山定睛一看,发现裘正的食指落在一个女孩的通缉令上。
“认识吗?”
裴山分明看到通缉令上写着“通敌”“服妖”之类的字眼,立刻屏住了呼吸,虽紧张非常,面上却得强作镇定,“认识。陈伯杭,是我的学生。”
“没错。那裴先生知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毕业后去了哪里?”
“她一直想做战地记者。毕业后,跟着公派队伍一起去了战区。”
“嗯,不止。除了做记者,她还是服妖。”裘正动了动脸颊,似笑又非笑,挑着眉说,“裴先生,你听过这个名头吧?”
裴山咽了下口水,双手在背后握在一起,好让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略有耳闻。”
“那,到底耳闻了多少呢?”
“伯杭上课时常常会看一些小册子,封面上画着奇装异服的人。但……我没注意过内容,只叫她别看无关读物。”
“你们关系很好?”
“学生们跟我的关系都还可以。尤其是迁校以后,学校里都是一起搭伙吃饭的。”
裘正又从口袋里,摸出个物证袋,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七式毛瑟手枪,编号D-018。
裴山倒吸一口气,心脏狂跳不止,眼皮也不听使唤地抖动。他试图用清嗓子的动作缓解紧张感,但裘正越来越近,极具压迫性地大声质问:“这把枪,你熟悉吗?”
裴山飞速思考着。他凭那份陈伯杭的通缉令,猜出了些前因后果。
只不过,他以为,服妖的指控,只针对陈伯杭;裴山是她的老师,毕业前与她接触甚密。因此,他以为唐立言是被自己连累才进了监狱。
于是,裴山一心想着把唐立言从这误会里摘出去——那必然得从最初的一环就否认掉。
“不,不认识。”裴山脱口而出。
“真不认识?这枪,不是你老朋友的么?”裘正眯起眼睛,直接把物证带敲得咯吱作响。
裴山深吸了几口气,在心里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最快的速度编出一套说辞。
“老朋友?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上哪能认识耍枪弄棍的人?”
“说实话!”
裘正突然拍案而起,拿枪指向裴山。
这配枪和唐立言那把很像,特制桥夹,九毫米口径,抵在太阳穴上,是索命一般冰冷的触感,“怕裴先生离得远,看不清。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见没见过?”
咚、咚、咚……
这屋子太静了,裴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拼命告诉自己别露出破绽,“这个年代,谁能没见过枪呢?你要想凭这个抓人,那街上男女老少,应当没人能逃过吧?”
天并不热,但裴山早已一身冷汗。薄汗印在胸口,留下一滩水渍。
眼尖的局长自然不会忽略它们,下巴朝长衫上努了努,“怀璋先生也会害怕啊?”
怕?谁会不怕呢?裴山此时说不清自己是在怕什么。老实说,比起畏惧这把头顶的枪,他更害怕圆不了谎、叫唐立言白白受牵连。因此他不能松口、不敢松口,甚至,即便知道他的爱人就在这警局的某处,也不敢问一句“之白怎么样了”。
从他看见通缉令的那一刻起,他与唐立言,就必须得是毫无关系。
“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我拿枪指着你,看你流不流汗?”裴山强作镇定地答。
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炙热的温度,黑洞洞的枪口,满心的不安和疑惑,高度紧绷的神经,这些几乎要压垮他。
一心治学的先生,没什么面对极刑的经验,现在却脚踩着电流开关,背靠椅子上蓄势待发的刀刺;掀开桌上的通缉令,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尖和试剂。
裴山大口喘着气。压迫的目光叫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就这样来一枪吧,来一枪,或许后面的苦都不必受了。
时间仿佛在二人之间冻住。
那盏灯滋滋闪着,墙角的积水大概滴了两百多下,裘正终于把枪口从他的脑袋上拿开,笑着说:“冒犯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裴山陡然松了口气,背一下子贴回了椅背。
“还有个事,得跟你求证。”
听到这句,刚刚落下的心脏又悬了起来,裴山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听到对方说:“三年前救你走的那位军官,你可熟悉?”
来了。
裴山想,警署应该在怀疑一切与自己有关系的人,这大概就是裘正抓唐立言的原因。他又看见了四周的刑具,暗暗下了决心——这苦,他来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