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33)
唐立言都受着。确实是心飘了,那就用比旁人多出好几倍的时间练。
只不过,他本以为,这么长时间不去找裴山,那边好歹能给个回应,哪怕上课路过时往里瞧瞧也好啊!没曾想,那位先生像是完完全全把他给忘了。不但没主动来见上一面,甚至连个只言片语都不舍得给。
无情!
唐立言又讨完一顿板子,趴在床上,恶狠狠地在心里骂。
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先生才是真无情!
骂完,唐立言又乖乖闭上了眼,任凭那张可以称得上“美”的脸在自己脑子里游弋。
怀璋怀璋,先生果然像块美玉。不说话的时候,只会带着温柔的笑,叫你觉得有机会能与他更近了;说话的时候又极其疏离,仿佛生怕给了你什么希望一般。
这么个又似谪仙又似兄长的人物,肯定是不可亵玩的。
唐立言委委屈屈地翻了个身,心想,也没人想要亵玩他啊,我就抱抱不行吗?
裴山正忙着跟人商量裴婉婉婚礼的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被另一个人翻来覆去嚼了好多遍。
裴婉婉的婆家还算有名有姓,裘家的二公子,裘正。
裘家做纺织生意起家,又有个身居高位的太爷,荫蔽着子孙们都在部所里谋得一官半职,政商合流,根系庞杂。
裘正自幼含着金钥匙,又浪迹在各种声色场,几房太太都是美得各有千秋。
所以裴婉婉去给这人做小,裴山是非常反对的,但架不住当事人自己都同意。裴山记得,当时因为这事还跟裴林吵了一架,最后是裴婉婉自己出来调停,才算把亲定下。
裴婉婉不是被明媒正娶进去,因此也没那么多礼数。但裴山不忍心看自己妹妹就这么冷冷清清上了轿子,好说歹说,才说通要在结婚当天热热闹闹版一场,只请些熟悉的亲朋好友。
裘家那边不肯,裴山再三坚持,这才各退一步,让裴婉婉在娘家风光一次。
裴林断不可能愿意做这些赔钱事,裴山又气,又替妹妹不值,干脆自己张罗起来。
他平日里根本不关注玩乐,只好向自己的同事请教。碰巧政法系主任名叫王凛欧,北平人,留洋归国,素爱玩,甭管是西洋舞会还是传统戏曲,都能给你道个一二来。
“这不正好嘛,咱学校附近那个小戏园子,别看人名气不响,那是人老班主埋头整活儿不愿意打名声,里头人个顶个的能唱。”王凛欧给了裴山一个折子,“我老去听戏。而且人最近没怎么出来过,有彩头。你们一家人搁底下一坐,美得很。”
裴山把那折子拿着瞧了又瞧,这才意识到,唐立言不是就在里头吗?
第一反应是换一家,但裴山也不知怎么就慢了一嘴,被王凛欧抢先说:“我跟他们老班主挺熟的,能帮你讲个好价钱,顺便叫他把最好的班子都给咱小山。”
话都说到这了,裴山也不好拒绝,只能一边道谢,一边祈祷这“好班子”里头可千万别出现那一根筋的孩子。
唐立言本来确实不用去的。
老班主看他身上还带着伤,怕影响台上唱念作打,只叫他安心养好了再出去。唐立言听说了是给裴婉婉唱,哪里还躺得住。其实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于是跳下床,当着师兄师弟的面儿,来了段拿手的戏。
“还成,这段时间没白练。”老班主皱着眉,把这人拉去前屋,“你说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多好,非得出去瞎跑。”
唐立言一溜烟似的窜到院子里练戏去了。
裴山第一次来戏院。
或者说,裴家一家子都是第一次。裴山领着二人往楼座去,裴林又觉着新鲜又嫌弃,满嘴怪裴山乱花钱。裴婉婉眼睛都放光了,一个劲儿左顾右盼,问问这个问问那个。
“等你嫁到裘家可不能这样。”裴林正色道,“好歹是入了大院子的女人,一点端庄样子都没有。”
裴山递过去一杯茶,“婉婉已经够好了。”
没等裴林反驳,戏就开场了。
裴山觉得台上那人身形,怎么看怎么像唐立言。但毕竟上了妆,裴山也没那本事认出来。
唐立言唱了一会,裴林皱着眉问:“他们在唱什么?”
虽然裴山不听戏,但凭唱词还是能辩出一二的。被裴林这么一问,半蒙带猜地说:“《玉堂春》吧?”
“白花钱,光听了个响!”裴林啐道,“一个个涂脂抹粉地捏着嗓子,有这空看他们,我不如去买管烟。”
裴山把茶碗重重敲了一下。
台上投入了十成十的感情,一举一动都算完美,就为了让裴山瞧见,这包裹着满腔喜欢的一出戏。
唐立言一开腔,裴山就愣了。倒不是听出这声属于谁,而是觉得这声见棱见角、幽咽婉转,叫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过去。
这么一望,竟是对上了台上人的目光。裴山这下几乎是可以确定这人是谁。
那种直白却委屈的情绪,哪怕是裹在化成红色的眼睛里,也能被认出主人来。
裴山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他没法用什么文学、艺术来评论这场自己听不懂的戏,却能从唐立言的眼睛和唱腔里共情到悲伤——就是非常朴实的情感,潮水一样,漫到胸腔又漫过脖颈,叫人透不过气。
却又莫名享受。
裴山觉得穿着戏服的唐立言,竟然是讨自己喜欢的。
好像没什么想躲的心思了,大概是他穿着戏服的缘故?
唐立言唱到忘情处时,把满座或称赞或闲聊的人都当作了假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那种,一双眼唯独就朝着西北楼座的先生去。
先生应该是没认出来,总算是不再眼神一碰就避闪,反倒像是看痴了——也只有认不出来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感。
唐立言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悲,觉得心口闷闷的,像吃了一枚很酸的梅子,偏偏自己硬要扒出些甜味来。
“眼前若有公子在——”唐立言唱着,灵巧地转身,向前跨一步,“纵死黄泉,也甘心!”
所有的人都在给碰头好。
裴山在座上缓了好久。等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他鬼使神差地想,好像不该躲?毕竟那孩子的一腔热血,是实打实摆在面前的。
而且,唐立言哪里都好。眼里有日月,口中是星河,又肯下功夫。虽不知这些功夫日后会不会下到别人身上,但至少……至少现在是一颗心捧着来的。
日后会如何,真那么重要么?左右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就算这会剃头挑子似的,等一年半载过去,估计热情也就用完了。
裴山想,自己也算是见过许多进步思想,整天跟着群说要救亡图存的学生们胡闹,开化的、不开化的,冥顽的、不古的,都在冲击他这么些年来的孺子思想。
那怎么就没法接受他?
不管了。
裴山擦了擦自己脸,对家人道了别,说要出去走走。
其实裴山也就是想去后台,看看那孩子这会在做什么。
两个月躲着不见,确实是说不过去。不管一颗真心是收了、还是砸了,都得明明白白给人一个答案才算好聚好散。就算真散了,总好过就这么晾着,平白让热血凉了去。
后台的人不算多,这会都在卸头面或跟人闲聊。裴山问清楚唐立言在哪个屋,一刻没停就去了。
帷帐拉和没拉没什么两样,裴山一眼就从缝隙里看到唐立言——脱下了行头,露出白净的脖颈和肩胛。
裴山下定决心,不如就把话说开!
就此决裂,或者陪他胡闹个一年半载,也都算是人世的历练。于自己也不亏。
唐立言会选哪个?
裴山倒更希望他选前者,这样,好像会省去许多将断不断的麻烦。可是一想到现在就得分割开,裴山又觉得冬天里的风从胸腔狠狠擦过,搅得血液都乱涌。
那最好还是胡闹下去吧。
裴山抬起手,准备以一个还算礼貌的姿态来个开场白。
“你选个日子,我立马就能带你去广州。”
——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