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68)
其实我不太能理解栗子的想法。
栗子同我一般的年纪,来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她曾经邀请我去她的家里做客,有寡言却和蔼的父亲,温柔体贴的母亲,年幼活泼的弟弟,姐弟的感情很好;再远一些,栗子的姑姑和舅舅两家与她们家也很亲近,堂表兄弟姐妹一个不少,关系都很和睦。每次稍长一些的假期结束,栗子从家里回来,仿佛是刚充满电,活力满满。而当她跟我讲起假期里在家里的趣事,也离不开家庭成员的出现,她会无意识地带着笑抱怨家里太闹腾,热闹得让人苦恼。
我每次听着,也会不自觉地跟着她一起笑,心里偶有羡慕:这大概是愉悦又甜蜜的烦恼吧。毕竟我与家人的联系少得可怜——其实也只是指母亲,我那不负责的父亲早在与母亲离婚之后再没见过人影。上了大学以后,我自觉终于逃离没有人真正在意我、喜欢我、爱我的家,但同时感觉到似乎母亲和继父也都松了口气。我又一次在清醒中失落了——虽然我一直清楚自己的分量和所处的尴尬位置。
除了大学的第一年我从家里拿了学费,之后便自己打工上学,再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似乎从那时开始与家中原本就不多的联系开始一点一点减弱。工作以后我在每个月的月底固定给母亲汇钱,我们之间的通话反而更少了,几近于无。可能是我隐约意识到每次打电话给母亲时,她都有别的事情正忙,或紧急或悠闲,话筒里传来家里热闹的说话声、电视机声或者别的生机勃勃、满溢生活气息的声音,而我的电话是如此地不合时宜,更像是身份尴尬的人横来的打搅。我几乎不需要什么敏感的心窍和眼色就能感觉到母亲的敷衍以及疏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控制我,而我企图汲取真挚母爱的最后一隅和固执坚持,消失了。
渐渐地,我便也自觉地少出现,不再去做扫兴的人。这一年来,我与母亲只在节假日互通电话,讲话也没有几句,干巴巴地互问近况、祝福,再关心一下,一通任务似的电话就打完了。每次我都会低落许久。
所以,与席暮柏在一起的五年,我确实十分依赖他、需要他,几乎将他当成除了乔依楠和戚昱之外我所有的感情寄托。我知道那是病态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有一次,栗子与我分享她看一本书的感想。栗子说其中有一个配角Z,父母早亡,给他留下大笔财产,但是Z一直都过得不开心。
我问她为什么会用“但是”两个字,Z不开心不是应该的吗?他没有家人,一直都很孤独。
栗子语气轻描淡写而无辜,说:“但Z有钱呀,还有朋友。虽然到书的结尾他都没有爱人,但以后一定会有的。他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已经比世界上的很多人幸福了,还有更多衣不蔽体、流离失所的人。父母双亡更像是上天对Z的历练,换角度想想,他应该开心一点。”
我张了张嘴,竟然一时卡了壳,不知道该如何跟栗子说:“不是的”。毕竟在栗子看来,似乎基本生理需求都不能保障更值得人悲痛和可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不吃饭不喝水就会死,而其他的却不会危及生命。那时的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不是这样的,没有家人、感受不到亲情,活着也不好受。
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茫茫人海中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直有人等待的、可以毫无顾忌说回去就回去的家,仿佛比别人少了活在世上的底气和支柱。那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仿佛无根的浮萍,每天都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自己能理直气壮地留住,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未来该去往哪里。
而当人越拥有什么越不会重视什么,比如栗子。或许是家人的存在太理所应当,她反倒不会觉得有多重要、人物有多惶恐迷茫,提到那种无依无靠更像是戏剧性的属性或者无所谓的经历。
刚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放假,听着周围同学兴致勃勃地商量订回家的车票,我都没话可说,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打算回家。当他们想起来问我的时候,我都会表现得镇定自若,回答说要打工或者要留校学习。然后大家就会开玩笑般捶胸顿足:“看看人家疏默,再看看咱们,废物一个个!”很快大家忘记这茬,转而接着聊起假期安排。
我隐瞒窘迫的事实,尴尬的家庭,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
那时候十八岁的我,真的很想和别人一样,有可以口是心非地抱怨也永远可以理所当然当做后盾的家。后来和席暮柏在一起,我不想他因为我的家庭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也隐瞒了下来,直到后来毕业同居才将一切向他坦白。
所以我一直渴望有人全心全意地爱我,渴望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我希望每一个白天都平凡而安稳;夜晚睡觉时屋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任何时候都能随意而安心地想起那个人;做任何事情时心里都充满平和的幸福。我愿意为了这个目标主动努力和尝试,从不觉得另一个人的陪伴是打扰。一个人是可以做很多事,是很自由,但从小到大我有太多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再不想要了。
但栗子一直沐浴在爱中,来自亲人和朋友的爱完全可以支撑她的情感需求和安全感,因而她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并不迫切,甚至对影响了自己私人空间感到反感。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栗子的想法不无道理。我笑着说:“我觉得上个星期那个还不错啊,身材好,五官端正,看穿着收入应该也很不错。”
栗子撇撇嘴:“他一看就很无趣好吗!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的他吧。”
我眨眨眼睛说:“说什么?”
栗子道:“就随便说说啊,长相啦,人品啦,做什么工作,对你好不好,家里怎么样等等都能说呀!”
我好笑地说:“你查户口啊。”
栗子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想起上一次你男朋友给你送饭的时候,我问你帅不帅,你说他很帅,我就好奇嘛。默默,有没有照片呀?”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栗子说沈令戈就是她之前痴迷过的公司高层,虽然知道她没见过沈令戈的长相,但怕生误会,还是含糊地否认了:“唔......我手机里没存。”
“啊......”栗子失望地说,“怎么能不存男朋友的照片!”
我说:“下次给你看,嗯......或者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我想把他正式地介绍给你。”
栗子眼睛一亮:“好呀。”
我笑起来:“那之后找个时间约。”
这时,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到齐,薛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他手里拿着杯子要去往茶水间,经过我和栗子的身后,不轻不重、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清晰地落入我们的耳中。
“你......”栗子瞪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要张嘴说他什么,我拉住她,有些不耐烦地说:“别理他。”
栗子又急又气地低声对我说:“薛宁他妈的是不是有神经病。”
第76章
栗子又急又气地低声对我说:“薛宁他妈的是不是有神经病。”
我原本心里也起了些怒火和荒谬的情绪,但看到栗子恨不得赐薛宁“一丈红”的莫名可爱的生气样子,我皱起的眉头不由松开,忍不住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说:“唔......可能是吧。”
栗子皱着包子脸看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抱怨说:“疏默你也太好脾气了吧,被薛宁这个小贱人针对也不生气。要是我早就跟他撕逼八百回了,一看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就来气,你怎么能忍得住!!”
其实栗子说错了一点——我没有忍耐,确实是不怎么生气,甚至情绪上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只能说无感。自从那次在楼梯间,薛宁偷听我与沈令戈的电话,又说了两句不好听的话,事关沈令戈,我也顾不上之后还会在公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毕竟薛宁早都没再顾忌,狠着怼了他两句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挑明后我倒像松了口气,也不用虚伪地故作对薛宁和他男朋友的爱情故事感兴趣的样子,更别说他男朋友不知哪里弄来我的微信号,时不时给我发一两句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或者写着我的名字寄一些无用的漂亮小物件到公司里(这位鲶鱼先生也真是敢做,若是薛宁知道绝对要闹个天翻地覆,连公司都不得安宁),那简直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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