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德令哈(65)
奚山脸色沉了,阴郁地别过头看长江水。
这个可能性很好猜。
毕竟池念生长环境的缘故,父母圈子里接触过不少类似的八卦:哪家的两口子其实各玩各的,根本都不住一起,哪家千金为了孩子委曲求全,丈夫却早早地在外面找了情人,就等孩子成年谈离婚……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离谱的,肮脏的,听着都嫌污耳朵。
丁俪和老池一起白手起家,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偶有争吵,着实算得上模范夫妻。池念小时候不懂,后来大了参加父母辈的饭局,总是面对一桌子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从他们意味不明的话语中猜测谁和谁才是一家人。
猜得多了就越猜越准,池念大约知道奚山的父母分开了,那女人张口闭口“你管不管你爹”,应该是奚山父亲现在的交往对象。
池念说完后奚山良久不语,他忐忑地揪了把奚山的袖子:“我……我说错了,你别不高兴啊。”
“没,你说得挺对的。她是我爸的女朋友。”
奚山咬字咬得很重,像想把谁撕碎。
他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头看池念,没头没尾地说:“这些我连祝以明他们都没怎么告诉,不过大家认识久了总能猜到一点。”
“父母吗……”
池念刚开了个头,奚山捉住他的手,两只一起捂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替他暖。他低着头,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眼睑处是蝴蝶翅膀似的影子,闪烁着,池念想伸手碰一碰,但他被奚山抓得很紧。
他就这么听见奚山的声音,平淡如水,又很声嘶力竭。
“之前跟你提过,我们在西宁分开后我回了一趟德令哈,和表哥一起看望舅舅。他摔得比想象中严重点儿,我给了他一点钱,表哥骂我自己都捉襟见肘了还要接济不怎么来往的亲戚,但我还是想图个心安。
“整个我妈的娘家我就和表哥关系好点儿,老一辈的人都敌视我妈,觉得她是个‘背叛者’,背叛了信仰和故土,跟着我爸跑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妈是回民?她不吃猪肉,所以我小时候也不吃。第一次吃是初中同学聚餐,他们一定要我参与,大家去吃洞子火锅,哇我当时觉得……真不错。她想让我一起信教,我拒绝了,抽烟喝酒纹身吃猪肉,甚至我喜欢男人,都是想告诉她,‘我和你不一样’——扯远了,这些都是后来他们快离婚时发生的事。
“当年她跟着我爸跑,其实家里很反对的。那时候我爸是个穷老师,去德令哈出差,大概算一见钟情。我妈连夜和他回重庆,那个时候没有飞机,他们就坐绿皮火车,灰头土脸地来了这里。
“他们一直很恩爱,互相尊重,互相体贴,对我也特别好。我就……被他们惯得很偏激,觉得世界非黑即白,容忍不了破裂和分离……我很幼稚吧?”
奚山说到这儿,转头看池念。
他皱起眉的样子和记忆里每一次崩溃重叠,池念不自禁地反手握住奚山。不擅长安慰人,池念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
说“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圆满收场”?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渴望童话一样的结局,渴望“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说“有的人就是有缘无分”?
可他自己都想拥抱奚山到生命尽头,不承认喜欢只靠一时冲动。
说“偏激也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原因呢,性格有缺陷也很正常。
他没有经历过长达十几二十年的爱情,也不知道爱情最后转化为亲情会不会都是老池与丁俪那样——吵架也有,但大部分时间仍然相爱。
他拥有的幸福家庭只是他自己的,分享不出去,也给不了谁力量。
“其实……”
“什么?”
池念词不达意地说:“其实我觉得只要当时……”
“但是他们分开了。”奚山说,“你知道怎么分开的吗?是我,逼他们分手。”
“……”
“我妈不肯离婚,觉得丢人,家里更加会嘲笑她当年错得离谱,就为了争一口气她可以受所有的委屈……后来出了点事,我跪在地上,求我妈。”
“奚哥?”
“我求她,‘你离婚,不然我就去死’。”
这句话耗尽他的力气似的,奚山说完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浑浊,把池念两只手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池念没有防备,两手张开着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抱我一下吧。”
奚山把头抵在池念的肩上。
第52章 小熊走在三叶草长坡
如果说美满和睦的家庭崩溃、正当盛年的朋友去世是他的疤。
“死”,这个字是压在奚山心里的一块石头。
历经风霜雨雪,石头周围长满青苔,和连接土地的其他位置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从外表看十分普通。只有奚山知道,他烂了又烂的那块疤就藏在石头底下。
不见天日的地方,那块疤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反复撕扯着。没人能看见石头压着它,不停地溃烂,痊愈,再溃烂。
他想过无数次走出来,就是做不到。
池念犹豫了一阵,被迫环抱住奚山的两条手臂从他的外套口袋挣脱,主动地重新揽住奚山的后背。
冬天,再帅的人穿得都臃肿,他们的影子像两朵云被照在石板路的缝隙里。
长江水静静流淌,不为任何的悲欢离合改变。
池念抱着他一直不放,虽然很多东西池念还不明白,但他选择了拥抱奚山的难过。手被风吹得冰凉,池念轻拍他的后背,过了很久才放下。
奚山从没在人前提过一堆烂账,随着宁谧的夜晚也能暂时挣脱唇舌。他对池念说话的语气可能很镇定,像其他什么人的故事,但隐瞒的远不止这些。
直起身,奚山长出一口气。
池念却没立刻松手,仍然保持拥抱的姿势。他靠在奚山肩上,声音也像闷进了胸腔:“不要死啊。”
挺好笑的一句话,奚山听了,却没来由地有点眼热。
自我封闭太久,没谁对他这么说过。
“‘任何人、任何事存在过都会留下痕迹,都有意义’,这是你说的。”池念仰起头,眼睛里映出黎明的一丝月光。
“嗯,是我说过。”
“那就要好好生活,行不行?”
奚山怀里被池念填得很满,他的声音,他的体温,包括他有点冷的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后背,凉风掠过他们,一点头发被吹到了嘴里被捋开。
池念戴着帽子抱他,像一只小熊。
关于小熊,村上春树有过一个著名的比喻,“春天的原野里,迎面走来一只小熊,毛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你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整天……”
“我就是这么喜欢你”。
他能拥有那只小熊和春天的草坡吗?
对“爱”的概念崩塌后,奚山从来没在别人眼里看见过真切纯粹的喜欢了——别人要么有利可图,要么都是快餐欲望。
他知道自己外表不错,也有过几段好聚好散的感情经历,但对方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不如当朋友”。
到后来,他也和对自己感兴趣的人约过会。可惜他不当真,对方也逢场作戏,互相解决需求又从不交付真心。日子久了,奚山想他们说“喜欢”不过是和“早上好”一样的调侃,没谁肯主动地了解他的伤,反而被他暴露出的性格阴影劝退。
当代社会节奏太快,奚山看着好相处,真正投入到一段感情非常缓慢,更没心思去许诺将来。
到了最后干脆放弃喜欢了。
因为“爱”太奢侈,拥有它的人建造一个完美的幻梦,最后常亲手打碎。
江风,江水,冬天黎明的白霜与雾中,奚山难得开始思考“喜欢”对自己而言是否为一种必须的情感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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