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边(45)
喻唯英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猛地后退了一步。
喻冬还未回头,宋丰丰已经从教学楼的台阶上跳下来,一把揽着他肩膀。
“聊什么呢?”皮肤黝黑的男孩冲喻唯英亮出一排白牙,“怎么高兴,我也来听听?”
喻冬吓了一跳:“你不是要学到十一点?”
宋丰丰也正好朝他说话:“他是不是又在欺负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喻唯英又退了一步,闪烁目光在面前的两个男孩脸上游移。
第50章
喻冬推了宋丰丰一把:“你不是要学到十一点?”
“不学了。”宋丰丰看喻唯英一眼,“我以为他过来骂你,所以下来帮你撑场。”
喻唯英没想到这个小流氓居然对自己成见这么深:“我骂人?我还怕你打人呢。”
宋丰丰发现两人没冲突,于是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指着喻唯英说:“你不要走,你等着。我现在就开锁推车来打你。”
喻唯英发出凉凉的笑。
宋英雄也开完了会,把小板凳交给宋丰丰。宋丰丰直接往车篮子里一扔,顺手指点给宋英雄瞧:“那个,喻冬的……假大哥。”
宋英雄从周兰那里听过喻冬家里的事情,知道些底细。他让宋丰丰不要掺和,宋丰丰嘴上应着是是是,一看宋英雄开摩托走远,立刻跑了过去,冲喻唯英露出威胁表情。
兄弟俩之间气氛很奇怪,宋丰丰像是闯入了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沉默之中,唯有他是局外人。
“你们说了什么?”
喻冬耸耸肩:“一些闲话。”
他正要转身走,喻唯英突然喊停了他。
“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喻唯英说,“清理清理你的朋友圈。他非常重视我和你的交友情况。你现在还在读高中,可能他不管,但你一旦上了大学,这样的人肯定不允许出现在你和我们家周围的。”
喻唯英指着宋丰丰。
“一个卖鱼的小流氓,有什么好处?”
宋丰丰又惊又怒,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喻冬。
他以为喻冬会和自己一样愤怒,但喻冬却异常平静。
拉了拉宋丰丰的衣角,喻冬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和你无关。”喻冬对喻唯英说,“管好你自己吧。”
喻唯英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又心烦意躁地点起一支烟,被教学楼走下来的老师发现,批评了一通。
喻冬把小板凳也扔到车篮子里,和宋丰丰推着车离开了学校。
宋丰丰一出校门就伸长手臂揽着他肩膀。
在学校里关系很好的女孩手牵手是正常事,关系好的男孩子勾肩搭背,却是要被老师批评的。喻冬挣脱了宋丰丰的手臂,下意识地回头。
喻唯英已经离开了学校,他站在自己的车边,远远看着喻冬和宋丰丰的背影。距离太远,停车处的光线太暗,喻冬看不清他的神情。
走了一段路之后,喻冬发现宋丰丰的沉默有些古怪。
宋丰丰平时是很多话的,两人在路上可以一路说回去说个不停,在饭桌上也继续唠嗑,随手就能拎出个消磨十几分钟的话题。
他问宋丰丰怎么了,宋丰丰摇摇头。
喻冬看看周围,路上没人,两人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他轻咳一声,抬手揽上宋丰丰肩膀,把他往自己这边拉:“怎么不说话了?”
喻冬平时在外面是很拘谨的,宋丰丰被他吓了一跳,甚至有些不习惯:“干什么?”
“你生气了?生我气?”喻冬小声问他,“为什么?”
宋丰丰从他手里挣扎开,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讷讷开口:“他说我是卖鱼的小流氓,你怎么不帮我说话?”
喻冬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宋丰丰在意的是这句话。
他当时根本没仔细听喻唯英后面讲的什么,一开始就被喻唯英那句“清理你的朋友圈”气着了。
“我没注意听。”喻冬坦白,“对不起。我要是听清楚了我一定揍他的。”
“算了算了。”宋丰丰想,那可是学校,怎么可能。
喻冬在安慰他,他当然知道。但喻唯英这句话,确实很伤宋丰丰的心。他知道喻冬不喜欢喻唯英,两兄弟也从未把彼此当做家人,但是喻唯英一站出来,宋丰丰就能明显感觉到,他和自己生存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而喻唯英这样对喻冬说话,就像是生生在宋丰丰和喻冬之间划出了一道线:喻冬和喻唯英是“那个”世界的,而他宋丰丰,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卖鱼的小流氓。
他攥住车把的手悄悄握紧了。
喻冬温暖的手心盖在他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握住车把。
“他一直都很不是东西。”喻冬说,“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就是他把喻乔山写的那些信拿给我看的,后来我就说不了话了。”
喻冬想了想,斟酌着说了一句话:“他很懂得怎么伤人最准。”
这话一说出来,他便立刻恍然大悟了。
宋丰丰不是生气。他是被喻唯英刺伤了,因而在愧疚,甚至是自卑。
喻冬抚摸着宋丰丰的手背,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回到玉河桥,喻冬示意宋丰丰跟着自己。“我早上发现的,有两只猫快饿死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就就它们。”他说小猫就在玉河桥桥洞下面,让宋丰丰下去看。
宋丰丰沿着台阶走下去,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哪怕一根猫毛。
回头时发现喻冬也走了下来,手里还拿着彼此车篮里放着的两张小板凳。
宋丰丰:“?”
喻冬:“过来。”
宋丰丰:“猫呢?”
喻冬:“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
宋丰丰被他弄笑了,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小板凳是年级统一买的,坐起来没有郑随波它们木工协会的成品舒服。两人各坐着一张小板凳,呆在玉河桥下窄窄的平台上。
前段时间一场又一场的大雨,把桥下洗得很干净。废弃的渔船陷在浅浅的水中,桥上灯光照下来,轮廓清晰。这里很安全,没有人看到,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吻。
片刻之后,宋丰丰随着喻冬指的方向看去,惊讶地发现浅浅的水面居然闪动着绿色的光点。
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碎裂的啤酒瓶的碎片,深深陷进泥沙之中,只露出了一点点。
水挟带着摇摆不定的光,连水底的碎片也被照亮。而处于桥洞阴影的那一半则陷入黑暗之中,桥下一片窄窄的水面就这样被分成了两半。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看着水面的流光。偶尔有一两张纸片漂来,喻冬用长棍子把它挑起,扔在岸上。
宋丰丰攥着喻冬的手,那颗不太高兴的心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他们相互依靠着,坐了一会儿之后喻冬开始捏着宋丰丰的右手给他按摩。
宋丰丰心中一动,笑着问他:“搞什么?在安慰我吗?”
“对。”喻冬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还满意吗?”
满意死了。宋丰丰心里想着,嘴上开始装可怜:“写字太多了,手真的特别疼,比踢球难多了。”
喻冬又重重捏了几下。宋丰丰探头亲他,他立刻躲开,这个吻落在下颌上。
明明位置不对,喻冬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地方也变得容易敏感,细细的战栗感从背脊窜起,沿着神经钻进头皮,一片酥麻。
喻冬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因而他立刻稍稍退离,跟宋丰丰强调:“我们的约法三章呢?”
宋丰丰:“我遵守了啊,减少摸摸次数,不能拿小电影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来开玩笑,亲嘴一天最多一次。”
喻冬:“我想修改规则。”
宋丰丰:“这么巧?我也想。”
喻冬奇道:“你想怎么修改?”
宋丰丰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修改第一条。第一条太不明确了,我建议修改成一周最多摸摸两次。”
喻冬:“滚!之前一星期才一次,怎么又变成两次了!”
宋丰丰压低声音发出惨呼:“两次也不多好吗!你是没到青春期还是已经过了青春期!”
他又黏在了喻冬身上。喻冬严肃认真地跟他商量:“我想一次性修改第一第二条。”
宋丰丰如遭雷击:“改成什么?!”
“无论是摸摸还是别的事情,留到放假再说。”
宋丰丰:“哦……元旦假?”
喻冬:“暑假。”
宋丰丰:“……”
喻冬:“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
宋丰丰:“不答应!太久了吧!我会死的。”
两人小声争执了一会儿,喻冬扶额不语。他认为正儿八经地跟宋丰丰在深夜的桥洞底下讨论这种问题的自己,实在太傻了。
“就这样了!”喻冬大喊,“决定了!”
宋丰丰举起手:“提请复议!提前一点好不好?寒假吧?不要禁欲啊小同学,若是损伤阳脉,以后就不能练功了。”
“你又看了什么地摊文学!”
他俩闹得厉害,原本打算回窝的流浪猫在台阶上探头探脑,最终还是缩起尾巴跑了。
张敬很快发现,宋丰丰学习的劲头比之前还要足。原本周末补课的时间,他总是一脸不情愿,现在下了课也不肯走,一直赖着等到绩优提高班下课,拽着张敬一口气能问十七八个问题。
张敬又怀疑他被某位心愿未了的短命学子夺舍了。
“我跟喻冬约定了一件事。”宋丰丰不肯说具体是什么事,但这件事和他的成绩有关,“如果我十一月的月考能拿到喻冬总分的65%,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张敬:“多少?65%?”
“对。”宋丰丰相当严肃认真,“我现在充满了动力,需要你的协助。”
张敬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神情有些怜悯:“你知道十一月的月考是全市摸底考,考题难度会比上两次难吧?”
“是吧?”宋丰丰说,“但我这个月已经学得很认真了。”
张敬在纸上写了两个分数:325和603。
“这是喻冬上一次月考的分数,然后这个三百多是你的。你知道他是身体情况不好考砸了,所以这一次肯定比603还高。”张敬划去603,“保守估计630吧。”
宋丰丰愣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这么高?”
如果喻冬考630,他至少要考410。
张敬有点儿好奇了:“你和他约的是什么事?他是故意不给你实现机会的吧?”
宋丰丰心想你不知道,他一开始说的是70%!
但现在可以确定,喻冬是故意的了。
宋丰丰又气又想笑,呆了一会儿,又埋头继续看书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宋丰丰心想,而且有的是方法教训他。
十一月的摸底考,题目普遍比之前要刁钻一些。
这是一场足以拉开距离,让学生看清楚自己真实水平的考试。成绩不仅在全校、全市进行排名,而且也会联合其他同样进行摸底考的城市进行统一排名。
不知道是谁将排名表拿了回来,就放在讲台上。学生们一堆堆围上去,装作不经意地看。有的平静下来了,有的强颜欢笑,有的则喜出望外。
喻冬没动,吴曈蹦上去瞧了一眼,回来戳戳他背脊:“你全市第二。”
喻冬:“知道了……”
他最近很累,上下午都盼望着广播里响起眼保健操的音乐。有眼保健操的课间长达十五到二十分钟,闭着眼睛做操的时候还能打瞌睡,堪称享受。一般在眼保健操结束之后,班上大都躺倒一片,他们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直接就趴在了桌上。
科任老师都很担心。这才十一月,大家就这样不精神,到了冬天或者下学期只会更糟糕。
没多久,高三年级开始了强制进行的体育锻炼。每天下午五点钟,高三的所有班级都要进行室外活动。甚至戴着耳机一边听英语一边在学校里吃零食都可以,但不能一直呆在教室里。
宋丰丰来找喻冬一起去打篮球,喻冬一看到他就笑。奸计得逞那种笑。
宋丰丰这次没能考到400,虽然已经开始接近,但距离400分还有一点距离。
拿到成绩条和排名之后,宋丰丰心里没多少遗憾,反而都是激动:“我也能考这么高?”
“那肯定的。”喻冬伸了个懒腰,从夏季的校服上衣下摆处露出白净的一截腰身,“高考卷面至少五百分都是基础内容。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只要把基础部分学好,肯定就能上大学。”
宋丰丰半信半疑:“你学得好,所以才会这么讲。基础知识也不是那么容易滴。”
他一路拍着篮球下了一楼。喻冬问他为什么不踢足球了,宋丰丰咧嘴一笑:“陪你。”
他们有时候能看到张敬和关初阳一起在操场上跑步。两人很八卦地问张敬现在跟关初阳到底是不是谈恋爱,张敬一直说不是。
不是恋爱,是志同道合之人。
他们谁都不敢说出那个字,也没有谁真的将这种彼此信赖、见之欢喜的感情用某种词语来定义。
张敬的班主任还问过他想考哪里。张敬说考去上海,关初阳也去上海。班主任眉毛动了动,没说什么。张敬在他办公室里呆了一会儿,结果班主任告诉他,他和他妻子也是高中同学,不过是大学毕业之后才重新联系上的。
张敬就像是受到了鼓励,一路傻笑回教室。这件事他只跟宋丰丰和喻冬说过,又继续低头啃书做题。
郑随波结束了美术培训,也开始恢复文化课的上课进度。吴曈给他提供了很多很多上课的笔记和资料,郑随波基础非常好,跟上来毫不费劲,他的目标是央美,卷面分不求特别高,但一定要很漂亮。
吴曈有时候会和他一起跑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没什么交流。但也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宋丰丰和喻冬打球累了就走到双杠那边休息,两个人都坐在杠子上,看学校里这样那样的人来人往。宋丰丰拎着书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掏个不停。
“我有一本□□。”他神神秘秘地说,“班主任不许我们看,你小心点,会被没收。”
然后掏出一本崭新的《男人装》。
“不过操场上应该没问题。”宋丰丰又补充。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逐页翻阅,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
“好看吗?”
身后传来声音。
“还行吧。”喻冬看着半裸上身的男模特。他正单脚踩在浴缸上,注视着浴缸之中仰躺的女明星。
宋丰丰拍拍自己胸膛补充:“胸还不够大。”
喻冬哈哈大笑:“对对对。”
他回头想跟问话的人一起讨论,结果看到了教导主任笑眯眯的脸。
“好看是吧?”教导主任看着他俩问。
宋丰丰:“不好看。什么东西。模拟金卷一百套比较精彩。”
喻冬默默把书递过去,冲教导主任露出纯良无害的微笑。
在十二月初举行的家长会上,教导主任以不点名的形式,批评了高三学生之中存在的看黄书、看黄片之类的歪风邪气,并且展示了自己没收的这本厚重杂志。
别人不晓得,但是宋英雄是认得的。这本《男人装》他在宋丰丰车篮子里看到过。
当夜回家,宋家鸡犬不宁,这是后话了。
家长会结束之后,喻唯英发短信给喻冬,和他碰了头。
喻冬这次成绩很好,喻乔山和喻唯英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以为喻唯英又会抓住些无谓的问题来训责自己,但喻唯英直接打开了车尾箱。
这一年的冬天不算冷,但喻乔山总对年初的酷寒心存余悸,命令喻唯英给喻冬带了不少衣服,还都是新买的。喻冬看着他车里的两个行李箱,陷入沉默。
“知道你带不回去,我一会儿直接送到兴安街,放门口给你。”喻唯英抽出一支烟,但控制着自己没有拿出打火机,“怎么,你那个黑朋友呢?不来救你了?”
“你怕他?”喻冬立刻说。
喻唯英一口气堵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出不来。和喻冬说话,太让人难受了,简直无法沟通和交流。
“谁怕他!”喻唯英气冲冲地说,“不说他,就连你那个大佬,我也没有怕过!”
喻冬:“我的大佬?”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哦,龙哥。”
喻唯英冷笑:“龙哥,哈!”
喻冬无意跟他沟通这件事,低声询问:“你查到了吗?”
喻唯英咬住了嘴里的烟,半天没出声。
晦暗不明的树荫之下,只有他和喻冬两个人。而在树荫之外,是被灯光照亮的明亮校道和操场,结束晚自习的学生快快乐乐地聊天打闹,与此处仿佛两个世界。
“查到了。”喻唯英点点头,“确实有两项。”
喻冬直起身,沉默着点点头。
当年喻乔山通过喻冬的妈妈,从老教授那里先后拿到了七种专利技术的授权,才有了之后顺应互联网时势的商业网络。
喻冬只是模模糊糊有这么一个印象,但喻唯英得到他的隐晦提醒之后,查到了他们都很感兴趣的东西:这七种专利技术,有五种是授权给喻乔山所在企业的;而剩下两种技术,拿到委托代理权限的是喻冬的母亲。
喻冬母亲已经离世,但喻乔山却没有交还委托权限,而是继续使用这两种技术,并且以它们为核心,继续研发新的功能。
这件事太秘密了,除非接触到具体的授权和委托文书,否则不可能知道。
喻唯英烟瘾全无,他忍不住问喻冬:“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