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边(4)
喻冬:“真话!我要是聋了,我一定赖你一辈子,但我没有。”
宋丰丰笑了:“我有钱,你赖啊。”
喻冬:“……”
宋丰丰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话:“对哦,你也挺有钱的。”
喻冬小声嘀咕:“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
“你老豆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喻冬哼了一声,不再理论。
应付了宋丰丰,到了学校还得再应付张敬。
昨天张格诊疗用药,一分钱都没收,喻冬心里念着这件事,一见到张敬就跟他说了几次谢谢。
张敬表示那都是小事:“废话少说,你先告诉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宋丰丰他也不肯讲,翻来覆去就一句‘我对不起喻冬啊’……他怎么对不起你了?”
喻冬转头看向教室门口,发现宋丰丰没有走进来。他在门口就被班主任截下来,直接带到办公室里去了。
“我帮了他一个忙,但是后面没处理好,被人砸了一下。”喻冬含糊地说,指指自己的肩膀,“你中午回家,能帮我拿一些镇痛药吗?睡不着啊,太难受了。”
“不行。”张敬立刻拒绝了,“这么一点点痛,你忍着就行。做个好汉子!”
喻冬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教英语的班主任和宋丰丰还没回来,原本准备在早读时进行的单词测验也没有进行。课代表安排众人同桌两人之间自行背诵测验,插班生喻冬没有同桌,溜到了后座,跟张敬坐在一起。
两人根本没心思背单词,直接凑在一起聊天。
喻冬只知道张敬家开了诊所,但之前去张敬家里玩都直接从后门进去,从未见过诊所内部状况,他对诊所产生了无穷兴趣:“你真要当医生?”
张敬:“不当啊。我晕针又晕血。”
喻冬:“你们诊所正规吗?”
张敬:“正规又正骨。”
喻冬知他不想多说,点点头,翻了翻桌上的书。这是宋丰丰的位置,桌面和抽屉都堆满了空白的试卷和空白的习题册。教科书上只有前几页有一些笔记,历史和政治课本上的插图全是宋丰丰的画作,左边一个通灵王,右边一个游戏王。
张敬戳戳他:“喻冬,你跟宋丰丰认识也不过一个多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喻冬:“你很八卦啊。”
张敬:“满足一下我好奇心嘛。我也想有个为我挨打的朋友。”
喻冬想了想,把一件件事情数给他听:“我第一天到兴安街,他给我指路来着,还带我来看学校。我外婆说他平时常常帮她的忙,连饭都会做。有一次我外婆在码头收鱼,太多了运不回来,宋丰丰训练回来看到了,专门去找了一辆三轮车,自己踩,把我外婆和她的鱼都运了回来。”
他慢慢数着,把宋英雄的嘱咐也一并讲了。
“他爸也跟我说过同样的事情。”张敬说,“让我看着宋丰丰,帮他把学习搞上去。”
“你没有搞上去。”喻冬笑了,“张敬,你太坏了,你还带宋丰丰打游戏。”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张敬有些不好意思,“谁还真去看着他啊?又不是他妈。”
喻冬低低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又凑了过去:“对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妈妈?”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昨天下午放学之后,你出现在网吧的事情吗?”班主任佟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眼睛紧紧盯着宋丰丰,“还有喻冬。”
宋丰丰端正地站着,没吭声。
“我现在不是批评你,只是在问你实际情况。”佟老师温和地说着,示意他可以坐下来,“慢慢讲,你把喻冬带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龙行网吧是什么地方,我也知道。你一个初三学生,去那里玩什么?”
“我去上网。”宋丰丰慢慢地讲,拼命在脑子里凑出一个可信的事实,“喻冬把我拉了回来,不让我去。”
佟老师眉头一皱:“就这样?”
宋丰丰十分坦然:“是这样。”
“那喻冬脑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佟老师给足了糖,开始上大棒,“宋丰丰,你已经被市三中点名要了,可你也要参加考试的,你要有一个基础分,你现在连这个基础分都考不到。而且喻冬和你不一样,你不能害他。”
宋丰丰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我不会害他的。”
佟老师摇摇头:“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你的举报了。你常常去龙行网吧玩,听说还赌博?”
宋丰丰的脸色终于变了:“啊?”
佟老师盯着他,没吭声。
“没、没赌博。”宋丰丰在心里拼命跟自己说,不是赌博,是被坑了,“喻冬也没赌。”
他突然意识到,佟老师收到的举报明明是关于他和喻冬的,但她并未把喻冬喊来。
今天在教室门口,她看到喻冬头上的纱布,问了几句,然后只把自己带了过来。
宋丰丰知道老师的意思,他和喻冬不一样。但这必然的区别对待还是让他在这一瞬间里,感觉到了一点不好忍受的难过。
“把你爸爸叫过来,我和他谈谈。”佟老师轻轻拍了拍桌子,“宋丰丰啊,你十六岁了,初三了。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每一个选择都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一世人就只有一次十六岁,你好好想想,你已经是大人了,该懂事了。”
宋丰丰脸皮悄悄厚起来:“我爸出海了,要到十一月初才回。佟老师你可以用电台跟他联系。”
又逃过一劫。宋丰丰心里暗暗高兴。等到宋英雄回来,这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而且那时候恰好是今年最重要的全市摸底考,和他的事情相比,显然喻冬或是张敬这些学生更为重要。
按照以往的规律,如果宋英雄不在,佟老师会转而去找教导主任,也就是宋丰丰的姑姑。
宋丰丰打着小算盘,等待佟老师的下一句话。
“那没关系。”佟老师看着他说,“我找你妈妈谈也是一样的。”
宋丰丰呆了一瞬,突然大喊:“不!”
“宋丰丰妈妈也是老师。”张敬左看右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俩,连忙把没吃完的馒头拿出来,一点点地撕扯,“宋丰丰跟你说过么?她是实验中学的老师,我们市里最好的初中,给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上过指导课。”
喻冬想起来了,宋丰丰提起过实验中学,但从未说过和母亲相关的任何事。
“那宋丰丰怎么不去实验中学读?”喻冬小声问,“借读费又不是出不起。”
“他妈不让。”张敬边吃边说,“嫌宋丰丰成绩太差,丢她脸。”
喻冬张了张嘴,没说话,只将下巴搭在了宋丰丰簇新的习题本和教科书上,慢慢抿紧了唇。
宋丰丰的父母早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宋丰丰跟着宋英雄一起生活。喻冬和宋丰丰认识的一个多月里,宋丰丰没提过母亲,倒是宋英雄跟喻冬讲过一次,说他们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才离的婚。
那时候宋丰丰在厨房里煮汤,喻冬心想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
宋丰丰很丢脸吗?喻冬并不觉得。虽然他成绩真的很糟糕,但从小学五六年级起就是校足球队的主力,上了初中之后也立刻进入了校队,十六中的足球队在全市各个中学里小有名气,宋丰丰就是这名气的一部分。
而且人很好啊。喻冬又想。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从张敬那里抢来一个烧卖,塞进嘴巴里默默地嚼。
他不理解为什么宋丰丰的母亲会不喜欢他。
直到第二节课结束,宋丰丰才回来。他脸上带着阴沉的神情,整个人木木地坐在位置上,像一尊不动不摇的凶恶罗汉。张敬不敢和他搭话,只不断地在桌下踢喻冬的椅子。
喻冬埋头做题,抬手在后脑勺的纱布上挠了几下,用后座也能听清楚的声音叹气。
宋丰丰听到了,脸上的凶相顿时消失,起身询问:“疼?”
喻冬:“有点。”
宋丰丰转而去戳张敬:“给点镇痛药行不行。”
张敬左右躲闪宋丰丰的手指,心想还是喻冬有办法,宋丰丰又活过来了。
喻冬等着宋丰丰跟他说去老师办公室的后续,但宋丰丰没有开口。只要跟喻冬讲话,开口肯定是那句——疼?
吃了午饭,喻冬仍旧睡不好。这一天没有太阳,他站在阳台上,塞着耳机听听力。兴安东街和西街就在玉河桥两端,他能看到宋丰丰的家。
宋丰丰也没睡。他坐在二楼天台的边缘,长腿耷拉在外面,是一个很危险的姿势。
喻冬冲对面挥手,但宋丰丰没看到。他含着一根冰棒,在冰凉的水泥上坐了一个中午。
下午放学,喻冬决定和张敬一起做一件让宋丰丰高兴的事情。
“我们去看你训练。”张敬先把自己的书包挎在肩上,另一手拎起喻冬的书包,“走走走。”
平时特别喜欢邀请两人去看训练的宋丰丰今天没动。
“我今天不训练。”他摆摆手,“我妈要过来。”
张敬和喻冬对了个眼色。
“什么时候来?”张敬问。
“不知道。”
张敬一拍胸脯:“那我请你们吃妈仔牛杂,吃饱了再送你去开家长会。”
“算了,你和喻冬去吃吧。”宋丰丰抓起自己的书包,有些紧张似的拉了拉衣领,“我去佟老师办公室等着。”
张敬要回家帮忙,连小灶也不开了,在校门口与喻冬挥手道别。两人的家不在一处,不可能同路走。喻冬在校门口站了片刻,忽然发现这是他在十六中读书以来,第一次没跟宋丰丰一起行动。
……等他吧。喻冬心想,平时宋丰丰也是这样等待开小灶的自己的。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走到校门口旁边的妈仔牛杂那里,点了牛腩、牛筋、白萝卜和丸子。回家还得吃晚饭,他不敢多吃,一片萝卜也嚼得慢吞吞的。端着塑料碗吃了一会儿,喻冬突然皱起眉。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树下有个说不上陌生的人。
龙哥正将一根烟点起,仍旧坐在他的改装摩托上,半长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是一个很新潮的发型。他将手中火机潇洒磕上,咬着烟冲喻冬扬起头,示意他过来。
喻冬咬了个丸子,转身背对龙哥。
“靓仔!”龙哥尴尬了,连忙从摩托上跳下来,“就是你,靓仔。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豆=爸爸。
第6章
喻冬不知道龙哥来找自己做什么,但肯定没啥好事。他囫囵吞了丸子,直接往学校里走。龙哥几步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胳膊。
学校的门卫一直在值班室里盯着龙哥,见龙哥居然和本校学生拉拉扯扯,立刻蹿出来:“干什么干什么?”
龙哥笑着拍拍喻冬的肩:“跟我表弟聊聊天嘛。”
喻冬不想让龙哥把他和宋丰丰去网吧赌钱的事情抖出来,跟着龙哥走到一边才没好气躲开他,说:“谁是你表弟?”
“你呗。”龙哥松了手,笑着上下打量喻冬。
他刚从家里出来,打算去网吧看看,顺便巡视一下自己的其他店铺和地盘,经过十六中时想起那天遇到的黑炭和白皮小孩,便停下来瞅了瞅。没想到真就遇到了喻冬。
“学习怎么样?”龙哥一边抽烟一边问。
喻冬很反感烟味,不断地往后缩。
“要好好学习。”龙哥看出了喻冬的厌恶,但这厌恶也让他很有成就感,于是干脆往喻冬脸上吐了一口烟,“要是真的学不好,你就当我小弟,我罩你。”
喻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默念化学元素表。
龙哥见他沉默,忍不住又多聊了几句:“想考哪个学校?”
“考到哪个就读哪个。”
“没志气。”龙哥摇摇头,“要考就考最好的。别听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那都骗人的。凤尾那也是凤啊,跟鸡能一样吗?龙哥是过来人,你听我的。我以前在三职高读书,也算是鸡头,有用吗?丢!”
喻冬背完了化学元素表,开始从A字母打头默背英语单词。
龙哥自顾自地跟他聊天,也不管有没有应答,聊着聊着感觉饿了,要求喻冬请他吃牛杂。
一碗牛杂还没烫好,宋丰丰出来了。
看到龙哥在,还跟喻冬勾肩搭背,宋丰丰顿时紧张,连忙冲到两人中间,亲亲热热地揽着龙哥肩膀:“龙哥,来找我吗?”
见到宋丰丰,龙哥也没了再跟喻冬瞎聊的兴致。“来问问靓仔的学习情况。”他把那碗牛杂塞到宋丰丰手里,冲喻冬挥挥手,转身走了。
眼瞅着改装摩托突突突一路远去,宋丰丰莫名其妙:“他来干什么?来找你?”
喻冬:“嗯,问我的学习情况。”
宋丰丰:“……”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大口吃完牛杂,示意喻冬一起回家。喻冬看看他,又看看校门:“家长会开完了?”
“没开。”宋丰丰草草擦嘴,“我妈没来。”
“为什么?”喻冬奇道,“佟老师不是认识你妈妈吗?”
“我妈还认识我呢。”宋丰丰干巴巴笑了一声,“那她也没来啊。”
喻冬不吭声了,跟着宋丰丰往前走。路上颠簸,宋丰丰不打算载他,两人慢吞吞一路往前走。铁道口又下闸了,运货的列车一眼看不到头,速度很慢,煤堆很高。
“她很久没看过我了。”宋丰丰突然说。
喻冬嗯了一声。
宋丰丰盯着那盏红彤彤的灯。
“我也不想见她。”
灯光把他的眼睛映照得微微发红。
喻冬心想,我和宋丰丰都挺惨的,都没有妈了。这难得的共通之处让他心情复杂,想说些什么安慰宋丰丰,但脑子生锈了似的,运作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明天你训练吗?”他问,“我和张敬去看你踢球。”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列长长火车的尾巴。
“给我带大只佬的大杯丝袜奶茶。”宋丰丰开始点单,“加珍珠和红豆。”
喻冬:“行行行。”
周兰做好了晚饭,正在门口收拾晒干的鱼。鱼干都有手臂粗细,被猫叼走了两条,她忍不住骂起那只不知道已经跑到何处的猫:“平时没给你吃的吗!”
宋丰丰帮她把鱼装好,拎到二楼放着。再下楼的时候周兰已经摆好了饭菜,和喻冬坐在饭桌边上等待宋丰丰。
宋丰丰很喜欢这一刻,他快快活活地坐下来,把这一天发生的不愉快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海边人吃的饭,肯定要有鱼有虾。周兰今天还做了新鲜的鱿鱼,大的切成鱿鱼圈和香芹一起炒,略小一点儿的则扒拉干净内脏,在里面填满了肉馅,直接上锅蒸熟。汤是洒了葱花的鱼汤,入口鲜甜,还有一碟豆豉排骨和一碟青菜,满满地摆了一桌。
“今天为什么这么多菜?”宋丰丰边吃边问。
“鱿鱼都是你爸爸让人送过来的。”周兰夹起一个满是肉馅的小鱿鱼放到宋丰丰碗里,“你要吃多点。”
宋英雄所在的渔船隶属于一支船队,这次出远洋打渔,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由于没有卫星电话,渔船只能通过电台联系港口和地面。家里人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立刻找到渔船上的人,也必须要通过地面电台,没办法立刻联络上。
这鱿鱼肯定不是宋英雄那条船上的。宋丰丰知道他爸一出海就特别担心自己儿子吃不好穿不好,隔三差五就联系地面电台,叮嘱朋友送这个送那个。
其实他在周兰家里吃得很好,至于别的方面,他只是一个学生,花费不多。
而宋英雄最最担心的学习问题,则已经是宋丰丰难以逾越的深深沟壑。
喻冬的右手不方便,只能使用左手,用勺子来舀饭。
宋丰丰吃完了一碗饭,抬头看到喻冬面前那白饭几乎还是满的,连忙主动提出请求:“我喂你?”
周兰笑个不停。喻冬瞥他一眼,决定不予理会。
吃完了饭,周兰不让宋丰丰帮忙洗碗,把他赶到二楼,叮嘱两人好好看书做作业。
宋丰丰满口答应,等周兰走了立刻掏出一沓稿纸,摆在喻冬面前。
“我要写检讨,你帮我。”他强调道,“本来你也要写的,但是我帮你扛下来了。佟老师说这检讨要写满八百字,我写不来。”
“佟老师不喜欢让人写检讨啊?”喻冬奇道,“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宋丰丰又掏出一支笔,打开盖子,放在喻冬面前。
“以前不喜欢,这次不一样。”他挠挠头,“月底不是有校运会么?我这次被人举报到教导主任……就我姑姑那边了。她也挺生气的,一定要我写检讨,如果检讨写得不满意,就不让我报名参加校运会。”
喻冬心想初三学生的校运会,那不就是去玩儿么?
“我手都这样了,怎么写?”他把纸笔推回去,“我说,你写,别写错别字。”
宋丰丰对这检讨非常上心,不仅仔细查书学会了格式,并且对喻冬口述的检讨内容不断挑刺。喻冬被他折腾得烦死了,最后咬牙来了句:“就这样吧,我脑袋疼。”
宋丰丰立刻消停,连忙收拾东西:“好好好……那我走了,你休息。”
他愧疚极了,临走之前还下楼给喻冬冲了杯麦片端上来:“你不要看书看太久,早点睡觉。”
好不容易等他离开,喻冬翻开数学习题册开始做题,才刚写完一个“解”字,宋丰丰又在楼下喊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