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寒冬(22)
我始终都知道,只要我们生活在这里,南南的负罪感就不可能消失,甚至都不会减淡,那种感觉像是一个网,而他是被网捕到的蝴蝶,无论怎么扑扇翅膀都无法逃脱。
他不会快乐。
所以,必须由我来剪破这张网,让他自由,也让我自由。
说到底,我跟南南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从小就见识到了人有多龌龊,比如我那从不安分的爸,所以,道德感无法制裁我,我甚至偶尔会很享受这种背德的快感。
我的爱人是我的弟弟,我进入的这个人他的身体里有一半和我相同的基因。
这对我来说,甚至可以刺激感官刺激神经。
但对南南来说,一旦想起这一点,近乎于惩罚。
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坏人做到底,彻底拐跑我弟弟,撕掉他身上困扰着他的标签,把他变成真正属于我的、只属于我的那一个。
私奔不是突发奇想,我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只是,我也有犹豫。
我们一走了之,对留下的人们太残忍。
我怀里的南南仰头看我,他凑过来轻轻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只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哪里?”
他笑着指了指我心脏的位置。
他趴在我心口,听我的心跳。
“我好想跟你私奔,”南南说,“我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哪怕过得很穷很苦也是好的。”
他轻声地笑:“就像世外桃源一样,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我“嗯”了一声,可几秒钟之后他又说:“但是,爸妈还有小北怎么办呢?我们走了,他们会很难过吧?”
我把他抱过来,叹了口气。
“哥,我不急的,”南南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也并不是非要走到人前说我是你的……恋人,我们不能只为了自己活着,不能让爱我们的人跟着我们一起痛苦。”
他很懂事,比我想象得还要懂事。
“其实,我哪里都不用去,因为我已经在我最想存在的地方了。”南南抱住我,撒娇似的在我怀里蹭了蹭,“你怀里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只要有你抱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怀里吗?
我亲吻了一下他的头发,告诉他:“我们时间还长。”
我们时间还长,只要我们不分开,总有一天可以远离所有的网,告别寒冬腊月,告别阴雨绵绵,手牵着手走在烈日和别人的注视下,然后在落日余晖中返回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哪怕七老八十,我也要抱着他入睡,吻着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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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我过得情绪复杂。
我一直都不喜欢夏天,因为在我的老家,一到夏天,哪儿哪儿都粘腻得让人心焦。
虽然来到这里之后,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夏天带给我的感受不同了,是灼烧着的烈日和干燥的风,但我还是没法真正地去享受夏天。
因为我知道,这个夏天过去之后,哥就要走了。
我曾试图让自己去感受夏天,可最后的结果是我只感受到了他。
他几乎每天都去学校找我,我们搬到了五楼的教室,就在哥之前班级的隔壁,偶尔我会在课间跑去人家教室门口往里面张望,却深知,他不在那里。
他不在那里,但是没关系,他在别的地方等我。
我的体育课,他像往常一样在没人也没有监控的缓台角落等着我跑过去抱住他。
我放学的晚上,他站在教学楼门口,依旧陪着我走那段黑漆漆的路,在黑漆漆的夜里跟我偷偷地牵手。
时间像水,我能感受到它在从我的身上流走。
我掐着算着日子,握着他的手越攥越紧。
哥考得很好,收到了他理想中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又下大暴雨,邮政打来电话,让自己过去取。
我主动要求跟哥一起去,然后忍不住出了家门就开始跟他接吻。
我们在昏暗的楼道里,外面电闪雷鸣,雨点使劲儿地往窗子上砸,让我想起他高考结束的那天。
我问他:“哥,你开心吗?”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嗯”了一声。
我其实是有点难过的。
他说:“你也要开心。”
他放开我,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说:“因为我们离私奔更近了一步。”
我没忍住笑了,抱着他不想动。
楼上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在那人下楼之前撑着伞离开了。
哥的录取通知书很好看,我盯着看了很久。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学不会学不好,我早就甘心在这方面成为小北的陪衬,但是看到哥的通知书时,我前所未有的希望自己能更好一些。
这个夏天始终都是潮湿的,连绵不断的雨,有时候一下就是好几天。
暑假开始后,爸妈白天都不在家,小北或许是故意要留给我们独处的机会,总是背着书包去图书馆学习。
我跟哥在家,下大暴雨的时候他会过来把我抱住,我们拥抱接吻,然后让自己比这雨天还潮湿。
我好几次都绷不住了,在跟他做爱的时候大哭起来。
他不停地安慰我,用他的吻,用他的身体,可最管用的还是他对我说一句:“南南,乖。”
我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像是被移植到树干上的兰花,而哥就是我依附着的树干,一旦离开了他,我很快就会死亡。
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们没有办法,我不能留住他,也没法跟他走。
这样的离别照理说并不算什么,但我总是很怕,怕我们之间出现什么变故,他遇见更好的人,会看见更大的世界,然后就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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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南最近似乎很缺乏安全感,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有些不知所措,这大概是恋爱时人们的通病,很爱对方却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让对方安心。
录取通知书到了,我离开的时间也定了。
原本如果我没跟南南相爱,这个假期我应该和许程一样,约上同学一起出去旅游。
但因为有了他,我想去的就只有他身边,他身体里。
他也一样,放假之后哪里都不去,我们窝在家里,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
明明不是世界末日,我们却好像已经看见了世界毁灭的日期,抓紧一切时间相爱。
我走那天,南南没去送我,他找了个借口就躲在了家里。
不去也好,免得他难受,我看着也揪心。
临走前我在他的枕头下面放了一封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见,但是希望他看到后能多信任我一点,能多笑一笑。
我跟许程没考同一所大学,但在一个城市,我们俩一起走,没让家长送。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许程跟虞北凑在一块儿说着什么,爸站在我面前不停地叮嘱我,还有南南他妈红了眼睛。
这天乌云密布的,很压抑,很适合离别。
南南没来,拥挤的世界都变得很空旷,我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只想努力辨认有没有他来看我。
很快,列车员就开始催促着我们上车。
火车要开了。
我跟许程回到了车上,就站在车门那里,朝着外面挥手的时候就像是在跟自己过去的十八年挥手告别。
一声长笛,火车缓缓发动。
以前总是渴望着,后来渐渐变得不舍,但在此刻,还是离开了。
我看着爸,他紧锁着眉头和我挥手。
虞北回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心头一惊,也张望起来。
月台的一个自动贩卖机后面,南南站在那里看着我。
火车缓慢地从他面前开过,我几乎是推开了挡在我前面的人,凑到了窗户最边上。
他也看见了我,突然跑出来跟我挥手。
这孩子,明明还是来了,却非要躲着不见我。
但我想我应该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跟家里人一起来送我的南南是我的弟弟虞南,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我的却是我的初恋恋人。
我们对彼此有着双重的身份,在今天只想以恋人的身份挥手告别然后等待下一次见面。
许程说:“你看他哭的,我都心疼了。”
可不是会心疼么。
南南之前给我讲过他的“亚当的故事”,现在两个亚当分开了,一个离开伊甸园去为他们开辟新的世界,留下的那个坐在苹果树上,失神地望着远方。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只需要一年,我们就能拥有一个新的、相对来说更自由的世界。
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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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走的那天给我留了一封信,我其实更愿意把它称作是情书。
我喜欢情书,不过只喜欢哥写给我的。
他在开头写:今天有乖吗?
我坐在床上,双手握着那薄薄的纸页,看到这句话,想象着哥贴着我耳朵说这句话时的声音跟表情,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哥总是能让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很甜蜜,哪怕他根本就不在我身边。
哥的字很漂亮,是那种我学也学不会的字体,一笔一划都有他自己的气韵在,我轻轻地抚摸留在纸张上的字迹,就好像是在抚摸他。
其实,在这封信里并没有任何新鲜的故事,看来看去都是他如何渴望我,渴望时间过得快些,让我们早点再见面。
然而就是这些并不新鲜的内容让我缩在被子里哭了好半天,小北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久他说了一句:“那家伙就是在欺负你。”
欺负我吗?
可能哥真的是在欺负我。
不然为什么明知道我受不了他如此这般的告白,却还是要留下这样一封信?
他就是故意要让我为了他掉眼泪,好以此证明我有多舍不得他离开。
但尽管是这样有着“坏心眼”的哥也让我喜欢得不行。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藏着某种毒药,而且终身戒不掉。
对我来说,那毒药就藏在哥的身上,是他的皮肤,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曾经深深进入我体内的性器官。
当然,这一切总结起来就是,他这个人,他的爱。
除了那封信,哥还在我的枕头下面放了一瓶香水。
我从来没用过香水,对这种东西也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我分不清各种味道的区别,不知道它们对于人类生活究竟有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