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拔旗英雄传(80)
杨云皱眉道:“东方兄的意思是,这两笔血字,绝非一人所作?”
“假设是一人故意以笔迹伪装成两人,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东方未明道,“再者,沈姑娘应当也已看出来,第一夜过世的那位庄道长,是死于毒药发作;而今早所见那三名武当弟子,则确确实实是被刀剑所杀,并无中毒痕迹。”
怪医道:“不错。”
蓝教主道:“东方公子,那个武当老头儿手里握着的黄绢,定是什么人栽赃嫁祸的吧?你可知是何人要害你?”
东方未明笑道:“那块绢布究竟是不是我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武当派认定是我的东西,不管案子的真凶是何人,他们都要来杀我。”
蓝婷顿时发出了担心的吸气声。东方未明目光一转,刚巧和傅剑寒的眼睛遇上。他很快又移开了视线,心里头无端地被那对澄澈逼人的眸子看得有些发虚。
他心道:莫非剑寒兄知道我做了什么?不可能,这件事我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瞧出来——但也未必,剑寒兄精得跟鬼一样,他只是惯于装傻——或许他早就料到我的所作所为,只是碍于过去的情义不愿在别人面前揭穿,心里头厌憎得很。想到此处,东方未明只觉胸口阵阵刺痛,舌根也隐约发苦。
但他转念又想,爹娘死得那么惨,为了报仇,就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也做得。何况我并未陷害一个无辜之人——他还在不知不觉地神游,忽听怪医冷言冷语道:“那你接下来还有何打算?就这么被他们当做杀人凶手,在江湖中东躲西藏?”
东方未明捻起插在树上的一枚钉子,“只怕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即便我想走,也走不了。”
蓝婷道:“我们几人合力破了林子里的机关,也走不出去?”
杨云道:“眼下山庄里人心惶惶,我等若是不打声招呼便走,岂非自认嫌疑。东方兄,这起血案的真凶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些猜测?比如武当派的古实,他和同门的遇害可有关联?”
东方未明却道:“有些事情我还要先到庄子里查上一查,方能确认。若没有别的事,咱们还是回去再说罢。”说着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几人正拔腿要走,东方未明却感觉手腕一痛,转身瞧见傅剑寒在后面一把拉住了他,腿脚和钉子一样钉在原地。“老杨,你们先回去,傅某还有件小事要问问东方兄。”
杨云和沈澜面上几乎同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但二人皆说走便走,潇洒得紧。蓝婷虽不明就里,却也是个爽快人,临走前还天真烂漫地冲东方未明笑了一笑。
东方未明被傅剑寒反身往树林里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只觉一股凉意从上窜到下,后颈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但他强装镇定,短短几步路的工夫脑袋里已经想出好几套说辞。
他却完全没有算到,傅剑寒心里想问的完全是别的事——他想说未明兄当初我劝你早日离开天龙教,不可以身犯险,你总是死也不肯;但为了襄助蓝教主,先前的雄图啊大计啊便皆可弃之一边了?你们二人千里奔波,相携相伴,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但这终究是件好事。他一直相信,即便背负着血海深仇、性情大变,未明兄对待朋友也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绝不会坐视他们为人所害。
这些句子即便在心头转过千遍,嘴上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人。
东方未明比在成都破庙见到的那次又瘦了些。原本一张少年的圆脸变得棱角分明,又经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了不少,倒比以往更有男子气了。他眼底隐约带着些青色,若不是累得很了,便是身负内伤。傅剑寒还来不及探探他的脉,便被他抢先发问道:
“剑寒兄,你不会怀疑这些案子就是我做的吧?”
“……庄人骏的手指,受伤了。”傅剑寒沉默了片刻,道, “这表明他也收到过一封墨汁里混有七虫七花膏的信。他是受玄冥子指使的人。倘若他和你爹娘当年的事有关,那么你即便杀了他,也称得上天经地义。”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你倒替我打算得好。不过剑寒兄,你是何时注意到庄人骏的手的?”
傅剑寒一愣,“是那日早些时候……”
“我和蓝教主住进山庄的第一晚,除了谢庄主和庄上的下人之外旁人都没见过;直到次日早晨才第一次见到庄人骏,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我之前根本就没机会知道他手指受伤的事。”东方未明挑起嘴角,“那么剑寒兄,我既然对他和玄冥子的关系毫不知情,又为何要杀他?”
傅剑寒先是露出一个“的确如此”的表情,忽然眸光深沉了几分,面色又难看起来。东方未明皱眉打量着他,蓦地意识到两人的手还一直牵着,于是抽回胳膊,笑得有些邪性:“剑寒兄是否以为,小弟因父母之仇视武当派上下为敌,就算没什么理由,也要将他们一个个地斩尽杀绝??”
傅剑寒“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那晚你莫非与蓝教主同宿一室……但被东方未明气势汹汹地质问了一番,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他心中暗骂:傅剑寒啊傅剑寒,你可真是窝囊……你在天意城鬼刀的险招下,在少林寺的十八罗汉阵中,都没有这般慌里慌张、瞻前顾后,怎么在东方兄面前,倒连个结结巴巴的大闺女都不如?
虽然这完全是两码事。
东方未明瞧上去更不开心了,嘴角的弧度偏扯得越来越大。“我不杀方云华,说不定也是为了让他回到武当方才阴谋败露,名扬武林,反倒能兵不血刃,活活气死卓人清,哈哈。”
傅剑寒这才叹气道:“傅某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为了问案子才让你留下来的。”
东方未明揉揉眉心,面容渐渐爬上一丝倦意,“那傅兄想问何事?”
“……你,可是受了伤?”
东方未明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摇头不语。傅剑寒也不跟他多话,伸手在他额角摸了摸,又一路滑到腕关上的脉门。“气色好像不太对,真气的运转也太弱了些。”
“你就别装大夫啦。”东方未明神情似乎没变,但身体却不知不觉松快了下来。他自己扯开衣领,露出胸前一块手掌大小的淤青。“从天龙教逃走的时候,的确中了玄冥子了一掌;但老贼的摧心掌最厉害之处不过是将腐毒直接打入心脉,我既不惧毒,这套掌法的威力便弱了八分。我又一直以北冥神功自行化去掌力,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啦。” 他说完想要拉上衣襟,却被傅剑寒双手一扯,一带,一拉,像剥栗子似的剥光了半身衣衫。东方未明惊得心口砰砰乱跳,但傅剑寒只是将他掉了个个儿,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认了淤伤只有那么一处,方才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东方未明咽了口口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你……你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毒龙教的弟子……被我们教主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傅剑寒本已放过他,听这么一说干脆又俯身过去,一手揽着东方未明的背一手将人按在树上。“让她来。”
这三个字的语调奇异地泄露了他的心思。东方未明刹那间想明白了面前这人不高兴的缘由;他原本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对熟人的心思更是摸得门儿清,只是先前因为太纠结命案,竟然完全想岔了。
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几乎鼻尖相抵。东方未明看上去还是僵着,傅剑寒内心有些懊恼,不知自己这般是否莽撞了,却忽然感觉唇上软软一触;双目立即就睁大了。他发觉东方未明隐有退意,赶紧追上,锲而不舍地将两人贴得更紧些,舌尖在对手的齿列间缓缓扫过一轮。
东方未明动了动脑袋,不但没有分开,舌头反而被傅剑寒卷住吮吸,不禁发出了细小的呜呜声。他觉得腰和肚子都隐约有些发麻,一股邪火从口唇冲入,沿着奇经八脉涌向四肢百骸,真是又难为情又情不自禁地有点享受。麻烦的是这时胸口偏生揪痛起来,让他没忍住呛了口津唾,不住地咳嗽。傅剑寒赶紧扶他坐下,顺手拍拍他的背。
咳嗽声终于止住。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傅剑寒仰头望天,余光瞧见东方未明正心烦意乱地拔着身边的草叶。他心头的不快却渐渐消散,生了些暖意——即便连接两日目睹血案,未明兄还顶着杀害武当名宿的罪名,但只要他本人在此,想必能找出真凶,还死者公道。倘若确是某些人故意陷害诬蔑于他,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他正想着,低头却瞧见一只草编的蚱蜢伸到鼻子底下,还晃来晃去的。
“送我的?”傅剑寒有些惊讶。东方未明送过他佳肴美酒,书画宝剑,灵丹妙药,熊掌虎鞭……个个都是价值不菲之物。这样粗糙简陋的小巧物件,反倒是第一次。
东方未明点点头。“小时候娘……义母教的。农闲的时候,她折了许多叶子编成小玩意儿,拿到市集上去卖。”
傅剑寒点头笑笑,将蚱蜢收进怀里。心头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倩影……可惜,自己是无福相见的……
“咳,我这性子也是娘教出来的。”东方未明小声道。“我小的时候,爹爹——其实是养父——过世得早,家里只有娘和我两个,孤儿寡母的常受人欺负。尤其是隔壁那群顽童恶霸,没事就找我的麻烦,抢我的东西;只有娘和邻居家的小姐姐待我好。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比起蛮横不讲理的男子来说,还是女子更加温柔可亲。再后来连娘也去世了……我见到可爱的姑娘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讨好她们,逗她们开心,倒没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