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外卖(160)
什么叫预期呢?当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都是由大人向我们描绘出来的。大人会和你说,老虎就是黄色的,身上有条纹,脑门上有一个王字,它是百兽之王,很凶悍,老虎屁股摸不得。狮子呢,总是戴着一圈鬃毛。而大象就是有着一条长长的鼻子。
小朋友们的心愿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们跑进动物园,这看看那看看,通常都是短短地瞥一眼,然后惊叹一下,注意力立刻会被下一项新事物吸引过去。只要他们看到的活的动物和他们从大人口中得知的是一致的,他们便会觉得满足,便会觉得动物园有意思。等到一天结束,父母问他,今天好玩吗?你学到了什么?孩子会说,好玩,我看到老虎、狮子、大象……
当孩子们看见书本上的知识‘活’了,他们会有一种掌握知识的满足感,他们会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生活的真相,并可以以此为资本,向自己的同伴们炫耀,我看到过老鼠狮子大象,它们确实长得很书上描述的一样。我知道真相,真相就是我看到的,我满足了,我不想深究。这种满足感,其实是一种天性。
孩子是可以成长的,但如果始终是按照这种模式成长,他们很容易形成一种扁平式的、单维的思维方式,因为这种思考方式是最容易的。世界非黑即白,我见到的就是真理,我不知道的、我不理解的东西就是错的,甚至不应当存在。他们会忽略许多灰色的地方,会变得更加尖锐,不容易接受异己的观点。当别人试图向他们阐述,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其实存在着很多事实,他们通常会拒绝接受。拥有这种单一思维的大人,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管他们叫‘杠精’。”
不知为何,除了他诺,在场的其他人似乎都明白老教授的笑点在哪里。他诺茫然四顾,不得其解,摇摇头,决定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抛诸脑后。
“事实上,向游客展示活的野生动物是什么样子,只是动物园职责中非常小的一个环节。动物园真正应当展示的是,野生动物自然的行为。它们在野外是怎么活动的?如何生存?如何繁衍?生活环境如何?食物是什么?天敌是什么?面临的威胁是什么?这些信息,才是重要的。
它们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预期,可不可爱,会不会向人类卖萌,并不重要。
只有自大的人类才会认为动物的外表和符合人类审美的行为是有意义的。我的意思是,没有人要求你长成特定的模样,没有人有权力只依据你的外表去评价你的价值,你也不应当这样对待一只动物,哪怕它只是一只动物,不会说话,不会像你一样行为。
当我们大人在书上放一个又一个框框,然后把不同的动物塞进去,揉成各种形状,然后告诉我们的孩子,老虎就应该是这样的,狮子就应该是那样的。我们无形之中,就向那些毫无经验毫无偏见的孩子传递了一个信息:动物们只有一种模样,它们只生活在动物园,它们在动物园里的生活就是生命原本的样子。
我感觉这是一种犯罪。当我们把动物们关进动物园,剥夺它们的自由,这是第一种罪——当然,我更愿意将这种原罪称之为‘必要之恶’。这一点,我们无法改变——也许将来可以逐渐改善,但本质无法改变。然而,当我们将动物们关起来,牺牲它们的部分天性。我们的本意是想让这些动物成为大使,传递一种信念,成为沟通桥梁,但我们却仍旧向公众传递错误的信息,让我们的孩子产生误解,这是第二种罪,而这种罪要严重得多,因为它本来不应当发生。
当然,我知道,我这么说,也许会让一些人,尤其是家长们听起来并不顺耳。我并不是想责难那些家长,因为我知道,责任不在于我们的游客,不在于公众,是我们动物园的工作没有做好,是我们的失职。
如果家长自己都没能得到适宜的教育机会,又怎么可能向他们的孩子传递正确的信息?
在我看来,国内的众多动物园,最普遍的问题就是,它们的关注点都是‘人’,而不是那些野生动物。最明显的一个特征,你们也很容易发现,就是当我们走进动物园的时候,第一眼关注到的,绝对是那些巨大的华丽的——建筑物。熊猫馆可能会被做成熊猫头的样子,大象馆前面摆一个巨大的象鼻子雕塑,或者是各种千奇百怪的‘中国风’式建筑。
几乎所有新建的动物园,都会在宣传册上写上,我们是全国最大、最先进的动物园之一,占地多少多少,有多少多少个分馆,然后印上几张建筑物的外形图。就和高铁站飞机场一样,我们太喜欢富丽堂皇高大气派了,只要可能,我们就想做到最大、最耀眼。
建筑物完全是人类的东西。有很多动物会给自己造窝,可能是挖一个洞,可能是在树上搭一个巢,但是狭义上的建筑,只属于人类。实际上,动物园中的建筑物是不重要的,甚至于,我们应当尽可能地掩藏这些人类建筑,让它们隐形,让它们融化在自然背景之中。动物园内的建筑的服务对象,主体不是人类,而应当是动物。它们不需要有多么壮丽,但一定要合适,要符合动物本身的自然需求。而且不能喧宾夺主。我们应当利用好每一寸空间,让它发挥出最大的能量,还原一个美好的环境,让动物们感受到自在。
我并非是在说建筑物的存在就是不对的,毕竟每座动物园面临的问题都是复杂而多样的。真正让我痛心的是,当我进入一座非常漂亮的动物园,有各种无与伦比的巨大的建筑物,看着非常震撼。可当我进入到真正的动物展示区之后,总是为其中丰荣的贫乏和饲养条件的简陋震惊。关在笼舍里的动物无精打采,健康条件堪忧,眼睛里毫无神采,像行尸走肉一般看着往来的游客。
我们就像是在用一个华而不实的礼品盒,而真正的珍宝正在蒙尘。然后动物园的游客们,每天都在上演现实版的买椟还珠的故事。这其实很令人难过,尤其是当我们知道国内动物园的艰难现状,明白他们很难得到足够的经费,实现盈利后。
动物展示,其实是一件非常需要想象力的艺术工作。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看看国外同行是如何做的。很多优秀的海外动物园,由于场地所限,面积很小,而且建园历史悠久,因此设备看起来非常老旧,就是我们游客乍看之下,很可能会嫌弃地想,这些什么鬼呀,太小家子气了吧,一点都不气派。但实际上呢,这些动物园拥有一流的专业人员,他们通过自己的奇思妙想和绝妙的技术,在微尘中创造出奇迹。
稍后有机会,我会和大家多介绍一些真正美好优秀的动物园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动物园的创立,毕竟是为了服务人类,它是绝大多数人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的唯一渠道。如果我们能够好好地利用动物园,哪怕是远离自然的现代人也能享受良多,拓展视野。
当然,我不想太着急,也不想显得过于聒噪。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叽里呱啦地讲一通,你们肯定会觉得非常无聊,也可能坐不住。所以呢,为了给彼此留一些空间,多一些想象,我觉得中场休息是必要的。
我呢,会和我的学生们再去桫椤那边走一走,记录一些东西。有兴趣的朋友,欢迎加入我们。其他人可以原地休息,自行讨论,温习巩固我们刚才所学的课堂知识。好,现在老师宣布下课啦!”
热情的小海獭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谢为先教授伸出右手,调皮地朝他鞠躬,做出一个脱帽致谢的华丽谢幕动作。
有不少人打算跟着老教授,继续学习动植物知识。余下的团员们则三三两两坐着,彼此分享小零嘴,享受着林间清凉的微风和新鲜的空气。日光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的过滤,变得柔和优美,落在所有人的脸庞上,烙上跳跃的光斑。
他诺和罗飨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动。他诺歪头去看小老板,看着看着,忽然说道:“我觉得人类这样聪明,我们应当把所有问题交给他们,不用担心,是吗?”
罗飨一愣,也看向他。
“我越是学习,越是意识到,我以前很多的想法可能太过简单了。很多问题都很复杂,也许并没有绝对正确的解决方式,可能我们一直都在走错路,说不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真正地解决它们。而且,问题是不断涌现的,我们每天醒过来,都要面对无数可怕的新问题,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坏了,千疮百孔,无法修补。不过,只要还有人在继续努力,只要大部分人都心怀善意,我们总是有希望的。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美好的值得为之努力的东西的。”
他看着罗飨,眼睛里都是绿色的光。
“对不对?”
罗飨笑了笑,回道:“你说的对。”
“原本我对森林动物园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它离我们这样近,有点怪怪的,不太舒服。但现在我感觉,如果负责的都是像谢教授这样的厉害的好人类,也许结果会很棒。他们不会想去制造新的不幸,而是尽可能将原有的动物们安置在更加适合它们的环境里。所有人,不管是人类、动物还是成精者,都值得拥有一个家。”
对此,他开始有了信心。
坐在他们对面的咖啡冻女士放下手机,朝他诺比划着,告诉他,他的脑袋上有一朵小白花。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似乎一直在憋着笑,以至于肌肉僵硬,显得很不自然。
他诺担忧地皱起眉头,对罗飨求助道:“他们说我头上有东西。”
罗飨装模作样地朝他打量一番,就像第一次注意到一般,惊诧地睁大眼睛,然后点了点头,道:“好像是有一朵花。”
“啊……”他诺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说道,“是不是不好看?”
罗飨摇头,“好看。”
小海獭于是开心起来,抿着嘴偷笑。
“我觉得应该也挺好看的。”他不好意思地埋着头,“那就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