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月球(19)
院长助理带他们去疗养院的住院部:“杨大师是从23年开始到我们院里来的,他有很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做了手术,换了人造膝盖,但是很不适应,腿脚一直都不方便。杨夫人去年走了,他很伤心,肝功能又不太好,除了练琴和看书以外,也不怎么出去。疗养院里本来是不想有吵闹声的,为了他,院长特地申请了专门的琴房让他练琴,现在他还保持着每天四个小时以上的练琴时间。就是不怎么创作了,总是弹些老调子。”
他把他们带到琴房去,在走廊尽头的房间。
护工见到有人来,朝房间里喊了一声:“杨老师,客人们到了。”
沈仪祯被安静的气氛闹得有点紧张,杨韶青出来的时候他愣在当场,忘了上去握手打招呼。还是人家杨大师走过来先朝他伸的手。杨韶青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代女性的梦想,奈何关节手术之后走路只能撑拐杖,少了飘逸风流的气质。沈仪祯见他气色不好,不由得心酸起来。
“您坐吧,很抱歉来叨扰您。”他扶着杨韶青坐下。爱丽丝从护工手里接过水杯,他接过水杯的时候朝这个小女孩笑了笑,拍拍她的头顶。
爱丽丝本能地对这个爷爷感到亲切:“爷爷好。”
杨韶青又看沈仪祯:“宵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有请求,我肯定答应。怎么,他今天没来?”
沈仪祯不好意思:“将军临时有点事情,不能来看望您了。但他托我带话,问您老人家好。”他让助理把补品礼物都搬上来,其中不少贵重物件:“这是将军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杨韶青看也没看,只让护工收下了:“谢谢你们,下次就不要带东西了。”
沈仪祯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都是锦上添花的,宵山那份救命的恩情才是实在的。
“我其实很小的时候见过您一面,但是您应该对我没有印象了。”沈仪祯有点脸红:“09年的时候,您到过六区第二小学来演讲,在大会堂弹琴,当时我在礼仪队,给您递过茶。那时候我就非常喜欢您的曲子。”
杨韶青对演讲的事情倒还有点印象:“我记得你们小学,和国务大楼隔着一条街。”
那里的学生大部分是国务大楼员工和官员的子弟。沈仪祯说:“我母亲家里有几位舅舅姨妈是在国务大楼工作的,所以我去那里上学会比较方便。”
“令堂贵姓?”
“免贵,姓妙。”
杨韶青摇头:“那就不认识了。”
沈仪祯笑道:“本来就是我个人的私心,还劳动了将军出面,实在是不好意思。”
杨韶青有点感慨:“那也是可贵的心意。”
宵山托人传话来说想约他见面,他就觉得奇怪,这位救命恩人自从在五区分别之后从来没有再露过面,怎么突然就想来拜访呢?他一个弹琴写曲子的,又帮不上这位将军什么忙,真是没道理的事情。他久不出门,不喜欢有太多客人拜访,只是碍于宵山身份特殊,想了想还是答应了。结果院长助理告诉他,来的是个年轻的秘书。
他仔仔细细地看沈仪祯,这是个什么人劳动了大将军的面子来见他?
“既然来了,就听两首曲子再走吧。”他坐在钢琴边,随手试了两个音。
沈仪祯拉着爱丽丝坐在后面的沙发上听。爱丽丝很少听钢琴演奏,小声说:“好好听。”
当然好听,巴赫作曲能不好听吗?沈仪祯感叹地想,能听杨韶青单独给他弹哥德堡变奏曲,够他吹一辈子牛。他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架子上的琴谱,应该是杨韶青的个人创作,可能还没有写完,上头涂改的痕迹潦草凌乱,有的地方甚至分辨不出来哪个部分是改的哪里是要保留的。沈仪祯心想,他还在坚持写曲子吗?如果他自己不出来演奏了,是不是还会带徒弟或是给其他人写曲子?
临走之前,杨韶青叫住沈仪祯。爱丽丝被保镖先带回飞行器上。
两个大人从琴房散步回卧室。杨韶青把一沓曲本递给他:“你是个懂音乐的,这个送给你。”
沈仪祯推拒:“这怎么行,打扰您还收您的礼物。”
“反正写来也不会弹的,能给一个懂音乐的人也算是值得了。”杨韶青笑笑。
沈仪祯翻开本子,上头还有杨韶青的签名:“谢谢您。这太珍贵了。我一定好好保存。”
“本来为了庆祝统一,他们想让我写个组曲,新年晚会上的时候能放出来,我说我老了,脑袋里没有东西了,写不出来。”杨韶青摇头:“拒绝了之后又有点不甘心,私底下还是想试试,结果写了一个多月,还没有个样子。这些都是前两年陆陆续续写的老曲子。”
沈仪祯安慰他:“您先把身体养好,往后还能写的。”
杨韶青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能做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了,现在想起来也很愧疚,名气这么大,却没有贡献过什么,到头来还让人操心。”
沈仪祯当他是太谦虚了:“您别这么说,谁没有个三病五灾的呢?”
“谢谢你,”杨韶青对他笑道:“也替我问将军好,他是个有胸襟有仁义的人,国家能够有他这样的英雄实在是太好了。”
沈仪祯点头称是,暗地里还是觉得这话吹得太过了。不过杨韶青和宵山之间的恩情是过命的,即使把救命恩人捧得再高也不为过。
其实他一直好奇宵山和杨韶青之间的细节:“您和将军的那张合照,是真的吗?”
杨韶青被逗笑了:“当然是真的。拍了两张,一张在我这里,一张在他那里。”
还有一张?沈仪祯说:“能看看您那一张吗?”
杨韶青从卧房的屉子里给他拿出来。两张照片没有什么区别,背后有宵山的签名,和“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沈仪祯暗暗想是不是可以要求和杨大师拍一张。
杨韶青对着照片倒是很有感慨:“他亲自把我夫人背了出去,我是很感激他的。否则佳佳就没有机会陪我这几年了。我夫人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她想放弃了,不愿意跟着我们走。将军二话不说把她背起来,一路上还鼓励她,说孩子和丈夫都需要你。”
沈仪祯看着照片的目光越来越深沉。
杨韶青发出低低的笑声:“我看得出来,他对救援任务有不满,为了救我们几个人,牺牲了好几个士兵。他们背地里会吵架,觉得不值得,还不如多杀几个敌人。后来合影的时候我说,为了我的家人牺牲了你的家人,我很抱歉。他说,这不是以命换命的事情,谁也不值得死在战争里。他没有敷衍我,或者说客气话。我就觉得这个人是很真诚的,即使他看不上我,他觉得这个搞艺术的、手无缚鸡之力,战场上只能是添乱。但他能看到我值得被救的一面。”
第18章 叛逃?出差?
从疗养院出来,沈仪祯脑袋里还是嗡嗡的。
杨韶青看到的是宵山最好的一面,而沈仪祯看到的是宵山最坏的一面。这“两个”宵山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宵山?
沈仪祯明白,他不能以最坏的那一面定义一个人,也不能以最好的一面定义,人本来就是多面的,更多的时候他既不是最好的自己,也不是最坏的自己。
在卡西尼街4号分别之际,爱丽丝嚎得声嘶力竭,紧紧地拽着沈仪祯的衣袖不让抱走。保姆苦苦地劝,又是呵斥又是哄骗,她还是哭,眼泪水沾湿了衣领,嗓子也哑了,像是要拼命。沈仪祯心疼得不得了,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吃晚饭。爱丽丝一秒钟都不愿意离开他,换个衣服也让他站在更衣室门口和她说话,确保她的沈哥哥不会趁机逃走。
沈仪祯看得出来,孩子是到了极其无助的时候。如果没有人给她信心,她会逐渐崩溃。
晚饭吃到一半佣人进来报告,宵将军回来了。爱丽丝又紧张起来,深怕沈仪祯因为宵山回来就要走。她抓着沈仪祯的手,沈仪祯犹豫之下就没敢开口,只见宵山从外头走进来。
两大一小的场面很尴尬,宵山看了一眼孩子就走,:“你们先吃。”
沈仪祯脱口而出:“一起吧。”
后悔也来不及,就撇过头不去看人,只在心里默念:他是为了孩子。
佣人多拿来一副碗筷。最辛苦的是爱丽丝,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两位大人说上话。
“叔叔,爷爷今天送了礼物给我们。”她指的是沈仪祯的那些谱子。
沈仪祯怕宵山觉得自己私自收礼,把东西拿出来:“本来想回到办公室再上报的,虽然只是几个谱子,也是有价值的东西。”
宵山拿过来翻了翻:“几张纸,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还是报一下吧,万一……”
“他是私下里送你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我也看过了。有人问,你就说是我同意的。”
沈仪祯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个人情怎么还。
宵山以为他又生气了,只能放低姿态:“等会儿我和所里打个招呼,让他们填个表把手续补齐。东西你就留着,你不说,人家也不知道。”
沈仪祯更过意不去,他收礼,然后让宵山给他打掩护,这不是徇私么?他早该想到去见杨韶青就是个大坑,这个人情他根本是还不上的。就因为宵山说已经约好了、不能放鸽子,他也没多想,心心念念可以见到偶像,就去了。现在这个局面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吃完饭沈秘书还是要走的。
宵山威恩并重,爱丽丝不敢在他面前撒泼闹脾气,但让她离开沈仪祯,眼眶还是红了。沈仪祯自己也鼻酸,忍不住说:“你别对她太凶了。”
宵山抱怨:“你自己来带,我巴不得不管她。”
沈仪祯瞪他。对面是爱丽丝泪眼汪汪的小脸,他叹了口气,最终把孩子抱了过来。爱丽丝环着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整天都太紧张了,小心脏悬着放不下,她害怕沈仪祯不选她,她只能看着他走,她受不了。沈仪祯把她接过来,她终于释放了全部的压力,他还是选了她,她没有看错人,终于有一个人发自心底地爱她,会不顾一切站在她的身边。
沈仪祯的眼睛也微微湿润。宵山松开眉头笑了笑,投去感激的目光。
只剩下两个大人单独谈话的时候,宵山还是有点恍惚。
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还是要谢谢你。”
沈仪祯不确定是为了还人情还是为了孩子,他也上了一课——世间的事是复杂的,一件事的结果往往不是单向因果逻辑,而是多方面因素影响,再有各种巧合意外才走到了最终。
宵山也不废话:“孩子的生父母已经有了眉目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