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客栈(18)
“那时我日子虽难,却也并非过不下去。总记得母亲教导的温和恭顺,总想着哪怕是一颗石头,用心焐也能焐热。”
女子深情哀伤,哀伤中更有几分戾气。
“然而,我想的,和他人想得完全不同。”
“怎么?”颜珋斟一盏热茶,送到女子面前。茶香袅袅,热气升腾,白纱般朦胧女子的表情,仅有双眼愈发鲜红。
“我夫名宗章,沈宗章。早年往东洋留学,习得新式文化,不喜旧式女子。娶我不过是为我父承诺的银元,为前程需银钱周济。”
想到出嫁时的期待,被冷落时的隐忍,以及得知真相后的痛苦,女子攥紧双手,指甲扎入掌心。
“这一切我都能忍,可他不该,不该做出那样悖伦之事!”
眼见黑气不受控制,颜珋探手点在女子额心。待情况渐渐缓和,攀爬至女子颈下的黑纹逐渐退去,方才收回手。
女子向颜珋道谢,饮下半盏茶,稳定住情绪,方才继续道:“那一年,我母来省城寻访名医,和妹妹顺道看我,暂住在我夫家。”
“咏梅言旅途有不适,要在家中休息,我安置好她,就带母亲去了医馆。大夫为我母开出良方,诊出我亦有喜脉,我同母亲都很开心,提前回到家,想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不料想,竟看到、看到让人不耻的一幕!”
女子周身黑气疯狂涌动,颜珋不得不取出一枚银铃,悬挂在桌上,以铃音稳定女子的魂魄,避免她戾气过甚,控制不住陷入癫狂。
铃音清脆,带着独有的频率。
黑气逐渐受到控制,女子的神情不再扭曲,只是双眼依旧泛着血红,语气中充满恨意。
“我的丈夫和我的亲妹妹,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的家里行那苟且之事!被我和母亲撞破,两人竟还恬不知耻,言彼此早有书信往来,自我出嫁那年就开始暗通款曲!”
想起当时的情景,女子双目流淌下血泪,眼中除了恨,更深的是痛,锥心刺骨的痛。
“我斥他们不知羞耻,是不顾人伦的畜生。我的丈夫,同床共枕数年的人,现出不曾有的凶狠,竟要将我当场打死……”
女子一边说,一边抚过面颊,随即又覆上小腹。
“那一脚,正好踹在我的肚子上。”
“我母亲过来阻拦,竟也被他推倒,头撞在桌角,当场就昏了过去。”
女子声音凄厉,双目血红,黑纹再次爬上脖颈。
“血,好多的血,有母亲的,也有我的。”
“那男人依旧没有停手,像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我打死。我的好妹妹,披着男人的外衣,坐在床边看着,她在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狠毒,那样让人冷彻心扉。”
“等男人累了停下,她走过来对我说,她从懂事起就想看到这一幕,看我们母女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她说,明明她的亲娘知书达理,年轻貌美,更讨父亲喜欢,凭什么就只能做妾?明明她更美更聪明,凭什么我能嫁入高门,她就不行?”
女子抬起双手,仔细看着掌心,仿佛能看到当年满手的血。
“我很痛,痛得喘不过气。我求她,求那男人,我怎么样都不要紧,救救我娘,放过我娘。如果他们要在一起,我愿意自请下堂,绝不妨碍他们,可他们不肯,不肯!”
颜珋没有说话,仅是提起茶壶,将女子面前的茶盏注到七分满。
“动静引来家人,我婆婆也很快赶来。原来他们都知道,知道这对悖伦之人行的无耻之事!”
“没人肯施以援手,没有人!”
“我求助婆婆,说我有了孩子,婆婆现出几分犹豫,那男人却不肯放过我,又走过来,狠狠揣在我的肚子上……”
女子终于哭出声音,浑身颤抖,鬼体都有些不稳。
“最终,我母亲没了,我的孩子没了,那家人仍不肯放过我,吊着我一口气,对外宣称我不守妇道,和家中下人通-奸,被我母亲撞破,当场害死我母。我那好妹妹出面作证,我百口莫辩。”
“我父亲也不肯信我……不,纵然是信,他也不会救我。”
“按照我的‘罪行’,该和‘奸-夫’一同上法场。结果沈家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联合两方宗族将我夜间沉塘。借口都懒得细想,只说我夜间逃跑,慌不择路掉进河里。”
“水很冷,很冷。”女子握紧茶杯,似乎想籍此获得些许温暖,“我被绑住手脚,嘴里堵着石头,不断向下沉……哪怕是死,我也没有闭眼,我要看清所有人,每一个人!”
良久,女子身上的黑气渐渐收拢,颜珋按住银铃,问道:“你是如何进到贝中,又是如何困在海底?”
女子笑了,笑得肆意凶狠,不复见最初的温婉端庄,终于现出水鬼真容。
“我死后成鬼,去找过那些人,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成功。可惜,我遇到一个道士,一个多管闲事的道士!”
长街尽头,一名身穿休闲服,面容英俊的青年站在路牌下,手托罗盘,看着飞速旋转,最终指向前方的铜针,眼底骤然现出厉光。
☆、第二十四章
循着罗盘指引,男子走进古玩街。
未找到黄粱客栈,先路过九尾经营的店铺。
店前挂着两盏走马灯,灯面绘有形态各异的狐狸,或扑蝶,或打闹,或逐鸟,或小憩,各个活灵活现,娇憨可人,引得人驻足观看,许久迈不开脚步。
男子自懂事起便开始修道,跟随曾祖和祖父熟背道经,学习抓鬼驱妖的手段。乍见这两盏走马灯,心中立刻生出警觉,祭出一张黄符,灯上狐狸果然散发出妖气,不复之前的可爱讨喜,尽数亮出利齿,对他狰狞嘶吼,如临大敌。
“妖孽!”
罗盘上的铜针疯狂转动,证明他之前锁定的厉鬼距离不远,却并不在这家店中。然而遇妖鬼邪祟绝不轻易放过,是曾祖和祖父的教导,男子始终不敢忘。
所幸厉鬼就在不远处,先处理掉这店中妖物,再去捉拿不迟。
男子收起罗盘,双手结印,打向紧闭的店门。妖气迅速反弹,迫使他后退数步。
意识到妖物不好对付,男子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匕身刻有古老图腾,黑红的纹路蔓延至刀柄,隐没在他的掌下。
“妖物,出来!”
伴着他的低喝声,木门缓缓开启,门后并非他所想的狰狞大妖,而是一名身穿襦裙,手持红狐伞的美艳女子。
女子长眉如柳,眼尾勾勒青黛,眼角以胭脂点缀一朵红梅,愈发显得媚眼如丝,妍姿艳质,散发出无尽的诱惑,美得动人心魄。
“客人从何处来?”
男子出现在古玩街口,九尾就有所觉察。若是没找上门,她不会多加理会。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道士竟然是个愣头青,也不了解情况,寻到蛛丝马迹就要喊打喊杀。
这样的人让她厌恶,极端厌恶。
多少刚开灵智、懵懂无知的小妖,每日里只知修炼,想方设法避开生人,根本从不曾作恶,被这样的道士发现,半句辩解不容出口,仗着有普通人没有的手段,直接祭出凶-器当场打死。
九尾转动纸伞,目光落在男子手握的匕首上,能清晰感受到缠绕在上面的怨气。
这把匕首存世至少千年,杀死的妖、鬼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妩媚的双眼浮现凶光,黑色的瞳仁化作兽瞳,扫向男子时,冷厉凶狠,使得后者警铃大作,手不自觉握紧。
“妖物,休要猖狂!”
猖狂?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九尾笑得花枝乱颤,收都收不住。
六尾被她拘在店中,看不到店外的情形,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男子的话传入耳中,同样感到可笑,竟驱散不少心头郁闷。
“道士,你的长辈没教过你有的妖不能惹,也没告诉你‘趋吉避凶’四个字吗?”
九尾笑够了,单手微提裙摆,莲步轻移迈出店门。伞上红狐改卧为立,狐眼弯弯,同样在嘲笑男子的自不量力。
“放肆!”
“放肆?”未见九尾怎样动作,刹那欺近男子身前,红狐伞遮在两人头顶,红唇微启,吐气如兰,“说我放肆?你的祖宗还是一团泥巴时,本尊已在祖巫座下听训。惹怒我,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那把聚满妖气和怨气的匕首彻底惹怒了她。
荒古异妖习惯厮杀,遇对手绝不手软。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护短。
以男子的年纪,这把凶器到他手中时间不长,上面凝聚的怨气不能全归结于他。可谁让他不识好歹,直接找上门来?
在九尾狐面前班门弄斧,注定他要倒大霉。
“妖物,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短短一个照面,男子就知九尾不好惹,同他之前铲除的妖鬼截然不同。彼此实力悬殊,他今日恐怕真要栽到此处。然而,他受的教育不容他后退,更没有向妖鬼示弱之理。拼着同归于尽,也不容此妖物继续留存世间。
心中主意已定,男子以匕首逼开九尾,腾身后翻,将匕首横咬在口中,双手迅速结印,散发微光的法印瞬间成形,燃起灭妖的道火,一个接一个飞向九尾。
“有点本事。”九尾冷笑一声,既不闪也不避,仅将红狐伞移到身前。伞上红狐抻了个懒腰,张开满是利齿的兽口,竟将带火的法印尽数吞入腹中。
伞面移开,现出九尾被灯火映亮的芙蓉面,眼尾青黛斜飞,唇角上挑,鲜红似血,透出道不尽的诱惑和邪气。
男子暗道不妙,匆忙稳定住心神,终来不及闪躲伞上飞出的红狐。
狐身凌空增至数米,锋利的前爪扫过,男子狼狈躲开要害,自右肩到左腰多出三道血痕,上衣被血浸透,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味道。
红狐的妖气自伤口涌入,打乱男子脉息。
男子的身体开始发热,血管中流动的仿佛是滚烫的岩浆,让他无法承受,下一刻就将-爆-裂开来。
“妖物,如此恶行,必受天谴!”男子赤红双眼,握紧手腕,手指掐住脉搏,意图保持最后的清醒。
“天谴?”九尾笑容更盛,如绽放的牡丹。一步一步行至男子身前,裙摆擦过青石路,仿佛狐尾扫过,发出瑟瑟声响。
男子被迫踉跄后退,想要祭出法印,气息却愈发紊乱,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狼狈摔倒在地。
“就这点本事,还嚷嚷着要除了我?”
九尾停在男子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单足踩住男子的手腕,貌似没用多大力气,骨裂声却迅速传来,在夜风中清晰可闻。
男子发出一声闷哼,迅速咬住嘴唇,下颌绷紧,不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