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疏桐(4)
毕竟是个快成了仙的人,这点修养也还是有的。寂桐暗自腹诽,此时来到了难以攀援的地方,白君羡飘然跃上,转过身对他伸出手,要拉他一把。动作自然之至。
「来!」
寂桐挑着木桶,手扶在扁担上,伸出一只又脏又油的手看了看,只好垂下来,十分尴尬。
白君羡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你先将桶放在这,我们回头再来拿。」
寂桐应声放下,白君羡依旧对他伸出手。他微微一怔,握住了这只白皙滑腻的手,身子一轻,已然跃了上去。
今天晚上又要作噩梦了。寂桐默默地想,一路上没有说话,来到无心亭时,白君羡袍袖在亭间的石桌上一拂,登时凭空出现几个小菜,有八宝豆腐、东坡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宋嫂鱼羹、叫化鸡,甚至还有一包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寂桐早就见过他这把戏,也并不奇怪,笑道:「真人这是要请客吗?」
「请阁下移玉到此,若无酒菜怎么行?」白君羡微微一笑,似乎有片刻恍惚,说道,「以前我也请过一个朋友到这里看落日,每一次带了酒菜过来,他都会高高兴兴地说,『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
寂桐默不作声地站到一旁。以前他是恃宠而骄,以为白君羡爱着自己,但现在想来,当真是一场笑话。
「你挑了一天的水,想必也饿了,随便吃些东西吧,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白君羡轻轻一笑,「我只想找个人说话,你不开口也行。」
寂桐原本是很饿,但此时实在是吃不下去,于是倒了两杯清茶,说道:「也不着急,真人吃些东西再说吧。」
白君羡摇了摇头,顿了一顿,自顾自地道:「你知道,我现在是到了渡劫期。」
「嗯?」
「但我想,可能我再也过不了情劫。」白君羡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的晚霞如锦,声音极为平静,「我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我骗过他,害过他,到他死时,我也一直以为只是一场单纯的骗局。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知道自己是多少人觊觎的纯阳功体,还会被我骗,是他活该。」
寂桐拿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茶水洒得到处是,白君羡诧异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强笑道:「大概是手有些脱力,过一阵就好了。你继续说吧。」他将空杯放到桌上,颤抖的手笼进袖中。
「后来他死后半年,我就到了渡劫期。原来想若是过情劫,胡乱找一个人相爱一场,便算好聚好散,但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会想到他。想到他微笑的样子,说话的神态,不管看到谁,都好像看到他在我面前,虽然只在一起三年,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重复想起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
「渐渐想起,其实他后来还是有所察觉,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我醒悟过来。但我一直不知道,还在笑他傻。给他*药的那一天,他看了我很久,一直微笑的神情……我想问他在笑什么,但刚开口时,他已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他笑得有些低沉,「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狐狸修道时要先修炼成人,为什么狐狸修道要几百年上千年,但人只要几十年就够了。因为很多东西只有做人的时候才明白。而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没有再给我机会,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我……夺取了他大半的元阳,又把他送给了下属狐族,弄得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寂桐勉强站了起来,重听这桩往事,便如剖开伤口,再在伤口上撒一把盐,痛苦异常。他的手扶着石桌,浑身都在颤抖,脸上却还带着微笑:「很……很悲惨的故事,只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白君羡似乎此时觉察到他的不自然,微微一怔:「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
「有点……我要回去了,以后再说吧。」他歉然地一笑,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白君羡扶住他:「小心。」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推开白君羡的搀扶,慢慢往前行去。
「你早知我的原形是狐了吗?为何一点都不吃惊?」白君羡忽然道。
他的脚步不停,走路的姿势依旧一瘸一拐:「不管阁下原形为何,如今已成正道,他日飞升成仙,又有谁问英雄出处?」
白君羡微微一怔,又有些叹息,见他在山路上攀爬,十分艰难,于是上前抓住他的手:「我送你一程。」
他犹豫一下,白君羡已揽住他的腰,腾云而起。
第三章
像这种纵云术并不稀奇,但像白君羡这样带着一个人,飞行的速度也并不见缓慢,却是世间绝无仅有。感到腰间抱住自己的手,寂桐闭了闭眼睛,强忍着嫌恶没把他推开,否则摔下去的就是自己。
白君羡见他神情,却是以为他在害怕,温言说道:「不要往下看就没事。」
他不置可否,含糊地应了。脚下云雾渺渺,以他此时道行,委实看不到什么。
白君羡温言说道:「今日与你说起这件往事,乃是有求于你。」
「真人但说无妨。」
「我此生想是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但和你在一起时,却觉十分平安欢喜。你能否与我相爱一场,让我渡过此劫?日后我必会好生报答与你。 」
寂桐只觉得一阵晕眩,险些从云端摔落下来。他虽然有预感白君羡不会平白无故的对他说这件事,一定是有所求。毕竟此事干系重大,而自己又是清修无心派中人,算起来两家仇深???海,白君羡改名换姓这才无人知道,若是翻出旧帐,清修无心派当今的掌门就不能放过白君羡。
但当白君羡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时,仍旧让他十分惊讶,毕竟他现在不是原先的玄真。可是白君羡如此轻易地会对一个陌生人提出交往的要求,仍然让他伤痛得不能自已。
白君羡口口声声说爱着玄真,其实即使有爱,也是极为有限的吧。
心脏传来几乎近于麻痹的痛楚,他慢慢转过脸,看着白君羡俊美的侧面,轻轻说道:「你既然……利用过他,我又怎知道,你这次不是想利用我?」
他每说一个字,便觉得用尽了一分力气,说完时,甚至觉得全身都要虚脱。
白君羡有些诧异地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言辞如此激烈,甚至有些微微的讽刺。
此时已到了落霞峰下丹房弟子所住的别院外面,他按下云头,飘然落地,盯着寂桐脸上的表情半晌,忽然轻轻一笑,说道:「是我唐突了。你可以好好考虑清楚,再决定答应不答应。若你答应的话,我一定待你极好,便如……便如亲人一般。」
「若我不答应?」
「你若是不答应,我便施法抹去你这一个时辰的记忆。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如何?」
「真人请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若有食言,万劫不得超生。不过这件事情……」他正要开口,白君羡已掩住他的嘴,「先别急着拒绝,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好好考虑,到时再拒绝也无妨。」
修道之人非生死大事不会发誓,否则必会上达天听。当年白君羡对玄真甜言蜜语之时,也未曾敢发过重誓,玄真对他又十分珍而重之,自然舍不得他拿自己赌咒。但如今他竟然发了誓,自然是信得过。
寂桐沉默半晌,拱手徐徐行了一礼:「就此别过。」
两人还在谈话,丹房的弟子已有人瞧见,全都从别院中纷纷涌了出来,一个说道:「真人!好像是今天三清殿讲经真人?」
「当然是了,难道你没看到他渡劫期的光华了吗?」
「我今天只顾着记经了,哪像你盯着人家不放。你不会是思凡了吧?」
「呸,你才思凡了呢!真人,我还有一段经文不明白,你再给讲讲吧!」
「真人,给我讲讲吧!」几乎没用多久,两人身边就挤了不少弟子,一时间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白君羡看着寂桐,眼睛略带几分温柔笑意。他并未抱拳行礼,而是伸手在他垂下的手的掌心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又抓住他的小指轻轻摇晃,似乎十分爱呢。
寂桐仿佛被蛰了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白君羡也毫不介意,微笑一下,在众人群涌而上时,他的脚下白雾忽生,人已腾云而去。
弟子们见到白君羡离去,十分失望,围到寂桐身旁问道:「师兄,他为什么要拉着你?」这是师弟寂念。
「寂桐,真人对你说了什么,你要如实道来!」无波道长神色十分严厉。
「师叔,今天天外飞来一注清水,将十口大缸都注满了,你到底施的是什么法术?是不是真人教你的?」另一个弟子尘音一脸稚气地问道,尘昕站在他身旁,神色十分复杂,却是没有开口。
寂桐摆了摆手,说道:「我在山下挑水时摔了一跤,正好遇到真人好心,帮我打满了水,又将我送上山来,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无论他如何解释,众人似乎都有些将信将疑,无波道长说道:「他帮你打满了十缸水,这水便不能算你罚的,明日我将奏明掌门师祖,请他定夺是否要你多挑一日的水。好了,大家不要再吵了,散了吧。」
无波道长乃是丹房外院辈分最高的人,他一开口,自然没人再敢围在寂桐身边,散了开去。寂桐见师父走得十分缓慢,似乎在等待自己叫他停下禀明前因后果,不由苦笑,白君羡那么爱呢的举动,终于还是引起了众人疑心。莫说他发了重誓,即使他照实陈说,恐怕也无人相信白君羡竟然会看上了他。
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和前世完全不同,或许真要怀疑是否被白君羡看出了什么。虽然他在无心亭上有些失态,但当时白君羡似乎也并没有过多的注意到这一点。
但愿吧,他实在不想和白君羡有太多的纠缠了。
今天晚上并没有风,热得衣裳几乎已快湿透。他早知睡不着,于是等师兄弟们都睡了以后,悄悄下了床,走出门外。
其实他晚上作梦并不会发出呓语,最多也只是呻*或是惨叫,因此这么多年来,虽然有人问他作过什么噩梦,但也并没有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前世记忆。毕竟若无几分运气,即使是兵解成功的道门高手,也会在轮回之中迷失。
然而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就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对白君羡除了嫌恶之外,不是没有恐惧的。虽然他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失去一身道行以后,的确使他感到无助和恐慌,和面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仍然不知所措。
知了声声鸣叫,让他更觉得心烦意乱,靠在墙根坐了下来,风渐渐有些凉意,而半轮冰月也升到了山巅,月色如水银泄地。
「寂桐,寂桐……」有人在他身旁轻声呼唤。
他听得是白君羡的声音,便觉身体颤了一下,慢慢回头,只见他一身白衣胜雪,月下更见皎皎光华,神采飞扬,足下纤尘不染,一副飘然若仙之态。
「真人远道而来,未曾迎迓,还祈恕罪。」他站起身行了一礼,往卧房看了一眼。白君羡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温言笑道:「我施了法术,不会有人醒的。」他轻轻在他耳边道,「你在这里,是不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