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73)
邓莫迟点了点头,任由陆汀把自己铐着的双手拉起来,放在砂轮下的石棉台面上。那是个电子铐,需要先输入某种进程编码进行断电,然后强行卸下才能保证安全。陆汀显然对这一系列流程十分熟悉,从手铐外侧的序列号推断编码的那套密码他倒背如流,坚硬的锰钢很快就被打磨出火星,整整齐齐地被三个锯口拆分开来。
金属碎块被他拿了下去,邓莫迟的双手却还是放在石棉台上。
“怎么了?”陆汀抬起眼。
“腕关节好像错位了,不能动。”邓莫迟停止对他的观察,如梦初醒道。
陆汀的脸色唰地发白,邓莫迟垫着他的那一摔比他想象中还要重,放着手铐擦出的皮外伤不说,原来里面也有那么大的痛感。可邓莫迟方才被他握住腕子,又顶着砂轮震出的震动,吭都没吭一声。
“两只手?还有其他地方感觉不对劲吗?”他把医药箱翻得稀里哗啦地响,问道。
“只有右边。”邓莫迟说着举起左手,五指攥住又打开,还力道均匀地转了转手腕,这才垂到身体一侧,认真地向陆汀证明它的健康。
可陆汀无心欣赏,“是我刚才压的吧。”他吸了吸鼻子,给那只动弹不得的右手固定夹板,其余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是对于一个程序员,还是对于一个工程师,右手都太关键了,而相比邓莫迟右手的重要程度,陆汀不觉得自己的专业性是足够的。
好在专业的人也很快就能见到,“联系上了吗?”陆汀抬高声量,朝前舱喊。
“已经在等了。”何振声答道,慢悠悠走过来,隔块挡板看着墙角挤着的两人,“哎,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他皱眉问。
“不是。”即使手心的伤口正被一次性镊子翻开,夹出细碎玻璃,邓莫迟仍然面不改色,徐徐说道,“多数想就能记起来。”
“那我是谁?”何振声拗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邓莫迟靠上舱壁,看了他一分多钟,道:“你姓何,做生意的。右手是钨合金机械臂。”
何振声乐了:“回答正确,看来没傻。”
邓莫迟又道:“你追杀过我。”
何振声笑容一僵:“……OK我们换一道题,给你包扎这位是谁?”
邓莫迟的目光又落回陆汀身上,这个深低着头,默默对付自己伤手的Omega。他大概最近过得不太好,发心的乌黑已经长出了长长一截,与发尾的亚麻格格不入,整个人也透出一股疲惫和萎靡。一分钟过去了,接着是两分钟,三分钟,邓莫迟全神贯注地看他,眨了不止两下眼睛,最终还是无言。
陆汀打好绷带的结,忽然抬头冲他笑:“我叫陆汀,一般都叫我Lu,以前当警察的,估计刚才已经被革职了。”
“巡讲上,我见过你。”邓莫迟说。
“嗯,是啊,”陆汀拢了拢他的后颈,帮他戴上防护带,好吊起那只伤手,“你当时以为我是要去抓你,对吧?”
邓莫迟没有搭腔。
“缺个药引子,”何振声提醒道,“陆汀,你拿点以前认识的证据,给邓老弟一看,人绝对马上就想起来了。”
证据?比如合影吗?陆汀想,可我们在一起,只有一天拍过照片,还是光着身子,在床上。
那当然是不能拿出来的。
除了合影还有什么?陆汀刚才就看到,邓莫迟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小环还在,他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开心。但很快又清醒过来,邓莫迟的确没摘,但也仅此而已,也许只是在没搞清楚用途之前保险起见才留着它。而既然现在要以朋友自居,再多话涌到嘴边也得憋回去。
那还有什么……比如后颈上的牙印?陆汀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
“没事,慢慢来就好,”陆汀开口道,“想不起来咱们就重新认识一回,只要记住我们是一伙儿的。”说完,他真的笑了,把药箱和砂轮交给何振声,看那人回到操作台前,这狭窄的后舱里,又只剩两人独处。陆汀靠到墙边和邓莫迟并肩坐下,一时间张不开嘴。他突然有些无措,航路图显示距目的地还需行驶二十三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他又同时感觉到莫大的安全感,也可以说是安慰。舷窗外是不能再深的黑,而他们在这漆黑中藏起了自己,从这个世界遁形,和他幼时做的白日梦如出一辙。况且,就在他开始担心邓莫迟留下的外套即将把气味散尽的时候,真人竟然就这样回到了他的身边,这难道不是幸运?这已经值得满足了。于是陆汀用力地深呼吸,恨不得把肺都掏出来,却又用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生怕暴露自己反常的贪求。
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在久违的铁锈味中,陆汀的心跳渐渐稳定,却撞得心口隐痛,他很舒服,想闭上眼,却也很想放声大哭。静静包裹着他的是煎熬,也是温柔。
很快他就睡着了,靠在邓莫迟肩上,最后几个闪念他想起自己坐的是左边,不会压到那只受伤的手,之后就昏沉睡去,仿佛完全失去了再次睁眼的力气。
邓莫迟收起下巴,垂眼看了看紧挨在自己身侧的人,鼻尖碰上他的发梢,深深地嗅了几下。
这是他之前莫名不敢靠近的距离。
何振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有急事吗?或者你着急去什么地方?”
邓莫迟不回答。
何振声习以为常,又道:“我们带你去哪儿,你居然半句话都没问。”
“如果想骗我,那也问不出来。”
“这回真没人骗你。”
“……”
何振声叹气:“我就算了,你至少应该信他。”
邓莫迟保持沉默。
“你知道他到底是谁吧,失忆了,总不会连新闻都不看,”何振声顿了顿,低声道,“他干了今天这件事就是叛国,最严重的那挂!全球通缉然后八成死罪,不但叛国,他还背叛了他老爸,以后连家也没得回。真什么都不要了,我看是真疯了。”
“我知道。”邓莫迟轻声道。
何振声像是被噎了一下,半晌又道:“对了,除了记忆,你五感比如嗅觉什么的——”
“都正常。”
“那不该啊,陆汀信息素又没味儿,整个人身上都是你那股铁锈,你自己闻不出来?”
“当然不会。”邓莫迟这才转头,瞥了何振声一眼。
“他也不是没味道,”他又冷声补充,“是水。”
何振声愣了两秒,举手投降,回到前舱准备降落去了。
Aldebaran-b降落在海面上,一架庞然大物从水中浮出,打开腹舱与其对接,是毕宿五。由于表面积太大,毕宿五无法承受五米以上的水压,只能浅浅地藏在水面之下,舒锐在操作室看守,已经等候多时。
从下方传来的脚步声有三串,陆汀走在最前面,睡眼惺忪地朝他打招呼:“辛苦了。”
“不辛苦,”舒锐蹙着眉头,打量邓莫迟的绷带,“手怎么了这是?”
“应该错位了,你看一下吧。”陆汀略带歉意地望着他。
舒锐不再说话,又瞧了两眼靠在门边打哈欠的何振声,领着身后那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青年前往毕宿五上层的医疗室。他实在不像个叛逃的一级重刑犯,因为他看起来连犯罪的欲望都没有。这至少与大多数人的固有印象毫不重合。但他又着实麻烦多多,让人头疼。
今晚这个时候,舒锐本该在自家公司开紧急会议,他一点也不想答应陆汀过来帮忙。
但还是答应了。面对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发小,说出“不”字太难。不情不愿倒是容易。由于心中烦闷,舒锐怕自己嘴快误事,处理伤处期间干脆一言不发,邓莫迟则比他还要擅长沉默,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静谧,只有正骨时弄出了稍大的声响。好在伤得不重,骨头也没有需要开刀的裂隙出现,很快就处理完了,邓莫迟客客气气地说了谢谢,绑着新夹板,吊着新臂带,率先走出医疗室。
陆汀就在门口等着,眼中的困意被红血丝取代。
“应该不会留后遗症,半个月左右完全恢复。”舒锐道。
“那就好,”陆汀呼了口气,“Lucy准备了宵夜,有牛肉粥、煎饺和豆浆火锅,”他说,又忙着跟邓莫迟解释,“Lucy就是这儿的人工智能管家,我老说她像人工智障,你以前就帮我改造了一下。这艘飞船叫毕宿五,是我平时住的地方,我也做了隐形处理,这里还是远海,暂时比较安全,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
“嗨!”Lucy打起招呼,语气十分自然,就像真的有个热情和蔼的女性漂浮在空中讲话,“好久不见,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最近宇宙大力怪先生茶饭不思,经常失眠,非常想念您——”
“行了!”陆汀叫道,目光在面前神情同样古怪的两人脸上扫动,他好像是极度羞惭的,“何振声估计已经开始涮了,再不回去鱼肉就煮老了。”
他试着拽了拽邓莫迟的衣角,“走吧,老大,”他慌慌地说,“我以前喜欢这么叫你。”
邓莫迟把衣角抽出,也和他一样试探地,捏住他的指尖又迈开步子,“我知道了。”
“等等,”舒锐敲了敲墙,“陆汀你腰上怎么回事?”
两人一同回过头来。
舒锐无奈捂脸:“……至少二十公分的口子,玻璃还留在里面,感觉不到?”
邓莫迟松开陆汀的手,单手拨了拨陆汀的肩膀,让人背对着自己,“在后腰上,”他说,“T恤已经破了。”
尽管百般不愿意,陆汀还是跟着舒锐回到医疗室清理伤口,进屋前他叮嘱Lucy给邓莫迟带路,说宵夜和何振声就在二层的大餐厅,进屋之后,感应门又自动关闭,他面对舒锐一张臭脸,趴上诊床,一时有些讪讪。
“小锐,你刚才没跟他说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