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44)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小小的一卷,橡胶很薄很服帖,戴起来确实比他自己的棉质手套方便操作许多。直接从管理员入口进入,邓莫迟把所有磁盘都打开,似乎是要浏览一遍,于是陆汀也凑在一遍紧盯着瞧,却见邓莫迟看得速度太快,并且能两个磁盘同时浏览,他根本追不上节奏,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呢,一串文件就挨个弹开来了。
是全息扫描图,以及零件各个部分的三视工图,可以放大到1:50的倍数。它们分别按照残骸发现的日期命名,再以功能分类,后面还有疑似回收现场实况录像的东西,统共至少三百个文件。
陆汀看着那些图纸,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个螺形部件上,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的确在海底那间动力舱中看过类似的特殊形状,是邓莫迟自己设计出来的,竟跟这原版如此相像——至少他这个外行看不出差别。邓莫迟却没有再去继续看图,他确认无误就把文件都关上,从领带夹里拆出一枚细长的微型储存条,插入了计算机一侧。
“要复制出来一份吗?”陆汀又觉得自己问了废话。
邓莫迟却道:“要复制进去。”
陆汀听得一知半解,只见那储存条里只有一个他不认识类型的文件,像是个程序,但运行起来连个操作界面都没有,这似乎正是邓莫迟想要的,他整个人都是放松又自信的样子,打开后台调整了几个参数,把程序挪到核心磁盘之后,它就自动隐藏了。
储存条被拔了出来,再一次藏回领带夹后的细槽里。
“安装之后,计算机会对另一个终端绝对信任,自动把七个磁盘的文件上传过去备份,周期是每三天一次,”邓莫迟一边清除方才的操作路径,一边解释道,“终端是个虚拟地址,查不到,但我可以打开。”
陆汀猜想,一定是自己目瞪口呆得太明显,这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费口舌去说明。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个程序一安进去,别说之前储存的那些数据和图纸,往后只要和这台计算机沾边的任何文件,无论是什么保密等级,都不再逃得过那个虚拟地址的监视。
又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不但避免了导出文件时可能遇到的不兼容等阻碍,更完全堵死了后顾之忧——完全是邓莫迟的风格。但简单粗暴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人家有本事,能够直接解决,无需拐弯抹角吗?
陆汀佩服极了,“简直就是copy了一份他们的账户,”他说,“老大,你自己编的?”
“嗯,”邓莫迟咳嗽了一下,“其实就是病毒。”
把访问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这电脑就被交还到高个手中,他和矮个一同跪在茶几边,又开始扫描面部和指纹,确认授权访问结束,就关闭了电脑,锁上行李箱放回墙边的木架。
接着又呆立在一旁,像两个忠诚的仆人。
“睡吧。”邓莫迟道。
闻言,他们立刻就乖乖抬步,梦游似的回到各自的卧室,陆汀跑过去检查,两人都已经睡死了过去。
而邓莫迟已经在门口等待,插着西裤口袋贴近门板,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见他走来,就把房门推开,走廊果然空无一人,一切都寻常、平静,再把门关回去,“咔嗒”一声,就像他们从未走入。
“头疼吗?”陆汀牵上邓莫迟的手,帮他摘下手套。
没有听到回答,邓莫迟低下头,抓起他的右手看了眼手表,接着又垂下去,任他继续这么牵着。从进门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二十三分钟。
“刚才我没有把握,”他说,“对方保持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催眠状态可以维持多久。”
“但是还是让他们先给我磕脑袋,再干正事。”陆汀盯着他的额头,其实仍然在担心后遗症之类的事情,但他直接问又碰了壁,只能暂且憋在口中。
“否则没必要改计划。”邓莫迟拒绝对视。
陆汀着实喜欢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别扭,笑眯眯道:“老大对我好,给我出气,我知道。报仇效果很好哦。”
邓莫迟别过脸:“是想试一试对两个人能不能控制十五分钟以上,如果有三个人,我就不会冒险。”
“哦,这样啊——那我也高兴——”陆汀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冷不丁贴近他耳边,“头到底疼不疼?”
“还好。”邓莫迟看向前路,似乎心无旁骛。
然而,当两人绕回自己房间门口,陆汀扫描了瞳孔和指纹把门打开,再回头一看,就见大颗血珠从邓莫迟鼻间流出,人中和嘴唇已经染红了,但那人微微前倾身体,用手接着,没有滴上衬衫和地毯。
血色浓艳,只把他的脸衬得比平日更苍白。
陆汀的呼吸都迟滞了,拽人进屋,把他按在沙发上坐好,“捏鼻梁,别仰头,就使劲捏,”他叮嘱道,自己跑去浴室打湿毛巾,“你就是疼,邓、邓莫迟,你别不承认!”
水龙头拧得太大,强力的水柱打在手上,迸溅得到处都是,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慌得乱七八糟的那张脸。
“是。”邓莫迟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
“以后不这样了,要干什么,咱们用别的法子。”陆汀拎着两条毛巾冲出浴室,却见那人没有老实在沙发上坐着,而是去到客厅的落地窗边,靠在玻璃上,侧脸看着窗外。屋里没来得及开灯,光都来自外界,霾尘在夜间都沉到下层,此刻空气甚至算得上清透,灯火悬浮在空中,纷杂远近,流丽朦胧。
鼻梁倒还乖乖地捏着。
“快停了,”邓莫迟道,“正常现象,以前也有过。”
陆汀不说话,稍稍踮起脚,把薄毛巾叠好敷在他的额头上,又在手环上按了几下。
“您好,这里是普索佩大酒店,很高兴为您服务。”沉稳和蔼的男声响了起来。
“B003房间,送两个按摩机器人。”
“陆先生,实在抱歉,本店一共十台现在只有一台是空——”
陆汀打断道:“九点半之前。”
现在是九点十七分。
对面顿了一下,道:“好的,陆先生,请您稍等,两台机器人会在九点二十八分前后完成消毒,在您门前等候。”
“按一按可能会舒服一点吧。”陆汀关掉手环,又撇去方才对外的烦躁,开始用厚的那条帮邓莫迟擦脸,擦手,“出了上次那种事,我不太想找我姐和舒锐了,跟他们解释不清楚,但要是说假的原因,他们也没法治。”
“不用治。”邓莫迟配合地张开五指,鼻血确实已经止住了,他的身体总是恢复得很快。但他也被陆汀弄得有些紧张,用另一只手把那块即将滑到眉毛下面的毛巾向上推了推。
“但我不想让你疼!”陆汀却根本无法抬头去看他一眼,只得用力擦拭指缝间的血痕,“我也感觉不到,到底是怎么一种疼法,又有多疼。我要是我哥就好了,根本不用这样,想看什么就直接看了,想要什么机密,跟翻杂志一样简单,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会。”
邓莫迟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道:“没事的。”
“有事!”
“……”
“他们说我废物,也不是没有道理,”血擦净了,陆汀就像跟自己生闷气似的,把那条斑驳的毛巾拧成条,又拧得打了卷,他还是垂着脑袋,“但我不会一直这么废物的,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那样我就更讨厌自己了。”
邓莫迟却忽然笑了。
陆汀察觉到那细微的笑声,下意识抬起眼,还是气鼓鼓的。
“没有拖后腿。”邓莫迟唇边还有浅浅的笑意。
“你帮了我很多。”他又道,“谁都会有讨厌自己的时候。”
有飞车从窗外路过,远光灯的光柱擦过玻璃,那只绿色的眸子被照得如同碧玉。
陆汀怔了怔,目光也不再躲闪,好像有很多话在喉咙口却半句也说不出来,他闷头搬了两张绒垫圆凳过来,对着窗外摆好,又急着跑去玄关开门,折腾那两个等在门外的机器人。它们并非仿照人形制造,反而长得像螳螂,只有手臂是突出的。
待到把机器人在椅子后摆好,监督邓莫迟坐下去接受按摩,他自己才在另一张椅子坐定,让那两只造得柔软的却有力的机械手搭上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最先进的型号,手法和节奏都合适,还会根据人的反应进行调整力度,连人的体温都模拟了,头皮很快被按得发热,延伸向下的脊梁也是。
但陆汀不多久就关掉了机器,他还关掉了邓莫迟的,站在那人身后,对上那束稍显疑惑的目光:“我学会了,以前我也学着给我姐按过,她说很好,刚才要两台就是复习一下,”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让我来吧。”
邓莫迟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很听话地转回头去。
陆汀轻轻捋了两把那些被按乱的发丝,上午打的摩丝还在,它们是如此顺滑,铁锈的味道中混了清冽的薄荷味,还有更淡的鼠尾草香气,引得陆汀把呼吸放深,不住地偷偷嗅闻。他是不无紧张的,越是抱着“我总不能输给机器”的心态,那紧张就越难忽视。
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力度和按揉部位的掌控上,不去胡思乱想,就这么按了一会儿,陆汀才问:“怎么样?”
“有点痒。”邓莫迟如实道,“但是舒服。”今夜他似乎格外照顾陆汀的心情。
“里面还疼吗?”
“好很多了。”
陆汀放心了些许,指尖抵在头皮上,轻轻梳理起来。“老大,这两天有时候,我就在想,你把Last Shadow修好了,我把毕宿五开过去,那片海多好看啊,那么蓝,是不是有可能养得活鱼?我可以存上很多吃的,毕宿五里面也能种地,我们就在那里住下,谁也找不见,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好,只有我们两个,再也不回来了。”停顿两秒,他才说下去,“但是我这么想真的好自私啊,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你肯定不愿意吧,而且毕宿五那么大,能去的地方,那么少,怎么可能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