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47)
路易坐在白虎宽阔温暖的背上,心里止不住发寒。他极目远眺,能看见参天蔽日的大树,望不见大树的顶端在何处,它的庞大超过所有人的想象——那是一种能让人心生敬畏的伟岸。
“那就是建木。”路易喃喃道。
生于冥土,树冠长至九重天阙,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方世界。难怪不得陆吾说,这棵神木本不应该诞生意识,它过于威严,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会心甘情愿为它跪伏。
江面上起了一层雾,如同柔曼的轻纱,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红雾渐渐靠了过来,白虎纹丝不动,似乎并没有抵抗的想法。路易浑身紧绷,不敢有片刻放松。
薄雾中渐渐驶来一艘小船,划开水浪,路易屏住呼吸,天地间都只回荡着小船剥开水浪的清脆水声。
小船在他们面前停下,然而船上空无一人。
陆吾低声说:“上去吧。”
路易被这诡异的场面惊得发毛,胆寒道:“这是什么?”
“引魂舟。”
路易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吃力地爬上小船坐好,陆吾紧跟着也跳了上来,他握住路易的手,无声地安抚。
引魂舟动了,它晃动的幅度很轻,流水擦过船身,发出哗哗的声音。与其说是小船,不如说是一叶扁舟。引魂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近似于黑,路易紧紧抱着怀中湿透了的鹦鹉,无意识地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陆吾一只手牵着路易,一只手将鹦鹉托了过来。
苍白的火焰舔舐鹦鹉潮湿的羽毛,眨眼间,鹦鹉便恢复了干燥,一身彩色的羽毛仍旧漂漂亮亮的。它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梦境之中。陆吾故技重施,火焰自他手中传来,一股暖流淌遍全身,路易舒服地喟叹,他重新将阿花抱进怀中,依恋地靠在陆吾身边。
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耳边有哗哗的水声。
“引魂舟,就是这个玩意儿?”长发的白衣僧人安安稳稳地站在岸边,看着江边停泊的小舟,怀疑道。
小舟通身紫色,颜色极深,近似于黑,其上雕刻着罗网叶缠枝纹。这条舟看起来实在是太轻了,似乎轻轻一晃整只舟就会翻过去,倒扣在水面上。
善逝转头看向旁边的年轻男人:“谢生,你真没有骗我?”
谢生抚摸下巴:“应该是它,引魂舟,你凑近看看,要是里面躺着个人,就是引魂舟没错了。”
善逝不动如山,压根没有上前一探究竟的念头,他老神在在道:“你去,这引魂舟不是你造出来的吗?”
“不可能,我可不想看见引魂舟里躺着一具骷髅。”谢生后退几步,举着折扇使劲摇晃,“你去,你不是和尚吗?你们都说红粉骷髅,你肯定不怕。”
善逝轻哼一声,干脆利落地甩出手上佛珠,把谢生绑住,强硬地拖到身后:“这可是你出得主意,好不容易来到赤水边上,你可不能半途而废。”
连拉带拽地将谢生绑到江边小舟前,善逝和谢生不约而同地探头望去。
紫色的引魂舟中,有一个男人在沉睡。他面色红润,广袖宽袍,长发如墨,怎么看都是一个熟睡之人。让人惊讶的是,男人与谢生几乎九成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谢生眉宇间没有那丝捉摸不定的缥缈仙气。
善逝:“你以前长这样?”
谢生唾弃:“我以为我以前会长得更俊美些,结果还是长这样。”
善逝鄙夷:“那你要回去吗?”
“回什么回?我就一个文弱书生,没有你,我怎么可能独自跋涉昆仑墟,”谢生丝毫不愧疚,“走,上去。”
谢生挽起袖子就要往引魂舟上爬。他尝试着在小舟的一头坐下,却怎么也坐不舒服,干脆哼哧哼哧地把沉睡的男人抬起来,哐当一声丢进忘川水里。他拍拍手,累得气喘吁吁,撑着后腰在引魂舟上坐下。
善逝注视那个仙气飘飘的男人慢慢被赤水吞没:“你认真的?你就把你以前的身体这么丢进水里了?”
谢生大大咧咧道:“一具皮囊而已,我灵魂在这里,放心,这赤水灵魂不渡、鸿毛不浮,水中之物永远不腐,你就放心吧。”
善逝跳到小舟上,面无表情地说:“我很放心,你以后别哭天喊地说悔不当初就行。”
待他们二人坐上引魂舟后,水浪无风自动,向两边流去,将引魂舟向前推。
谢生坐在舟尾,善逝负手站在舟头,轻舟如叶向前飘去,微风吹动善逝的长发,就连他腰间的佛钟也发出叮铃当啷的轻响。
周遭都是水,望不见边际,越往深处走,便只能看见淡淡的红雾,耳边水声哗哗。善逝低头凝视赤水,无波无痕,仿佛是一潭死水,可这分明是一条漫长得走不到尽头的河流,水却不会流动。
谢生坐在舟尾,笑道:“你不用看,这水是流动的。”
善逝回头:“哦?怎么说?”
谢生捞起袖子,将手伸到赤水中,“你摸一摸就知道,会有水流冲刷你的掌心。”
小舟随谢生心意悄无声息地停下。善逝依言蹲下身,把手掌没入赤水,果然感受到水在轻微地流动,不如人间江河那般滔滔汹涌,但的确是在流动。
他收回手,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留下的江水。
“红色,”善逝喃喃道,“所以叫赤水吗?”这江水流淌着不觉得,只以为是深沉的黑色,这样放在手心里,有肤色作对比,才发现竟然是鲜血一般的红,也与鲜血一般浓稠。
小舟再次启程,谢生抱膝,“你问我,我也迷迷糊糊的,应该是吧。”
“赤水源自昆仑墟,你不如问昆仑君,”谢生忽然说,“他肯定熟悉,天下三水皆源出昆仑。”
善逝冷哼一声,将水珠甩干,“你休想拿昆仑君挤兑我。”
“大家都是忘记前尘的苦命人,你何必要对我这么警惕呢?”谢生摊开手,满脸无辜,“昆仑君与你过去牵连那么紧密,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下冥土,反而是和我一起下来,莫非……”
谢生陡然凑上前,笑嘻嘻道:“你喜欢我。”
善逝冷冷地睇了他一眼:“自作多情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生顿感无趣,两人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氤氲雾气渐渐散开,露出先前一直被遮挡的景象。
视野开阔,两岸平坦,岸边栽种着大片大片鲜红的石蒜,广袤无垠。天空颜色深浓如墨,看不见星辰日月,黑压压的,无端端让人压抑,多看几眼,甚至要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善逝抬眸望向赤水流淌的前方,宽逾千仞的大树生长在地尽头,仿佛是赤水的终点,仰头向上,看不见树木的枝干。它比古籍中记载的还要庞大与恢弘,带着不可阻挡的磅礴威势,古奥森严。
谢生惊讶:“这就是我的本体?”
顿时,所有威严登时一泻千里,善逝再也提不起什么敬畏之心。谢生蹲在舟尾,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张来望去到处打量。
“善逝,要是我当真神魂归位,变成传说中司掌规则的神君,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这条江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薄雾又起,轻纱一般笼罩两岸的石蒜花海,朦胧中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鲜红。谢生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他扬起脑袋,注视那棵磅礴巍峨的高树。
“我不知道。”善逝想也不想地回答。
谢生:“你不是重新生长了一遍吗?那你还是过去那个人吗?”
善逝坐在舟头,屈起长腿,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飘散成灰:“所以我不知道,我虽然一直在追寻过去的记忆,但就像是读了话本,像是飘在空中的海市蜃楼,没没有一点真实感。”
两岸鲜红的石蒜倏然而过,如梦如幻。
“但我知道,我的确是他,即便我再否认过去,它也留在原地,不会改变。”
谢生叹息,“我知道了。”
就在谢生话音落下的一刻,异变突生!
原本平静的江水开始沸腾,咕噜咕噜地不断冒出气泡。善逝挥袖而起,将谢生护在身后,僧袍宽大的长袖将谢生挡的严严实实,他眉头紧皱,低声喝道:“谢生,这是什么?”
谢生咽了口唾沫,“好像是疫鬼。”
疫鬼,出没于江河流域,身染瘟疫,传播灾难,人间每年年初时都会有驱傩仪式来驱赶疫鬼。
他小心地把手搭在善逝雪白的广袖上:“我没带七弦琴,你一个人能干掉这些疫鬼吗?恐怕是人间驱傩仪式,让疫鬼都逃到忘川里。”他前后环顾,看着水面上沸腾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破灭,雾气愈发浓重,“而且,我貌似不小心让引魂舟带着我们进入赤水迷障了。”
善逝微微偏头,看他一眼,声音清冷镇定:“你护好自己就行。”
红色的雾气将周遭层层包裹,让他们二人视野一片茫茫。善逝手腕一转,手中出现一只缠枝佛钟。
他闭上眼,轻轻摇晃佛钟,黄钟大吕一般低沉的钟声自江心小舟荡开,一圈一圈的音波不紧不慢地拨弄沸腾如热水的江面,赤水逐渐变得迂缓,仍有涟漪泛起。
善逝眼角的朱砂痣愈发鲜艳,红的像是要滴血一般。水下蛰伏的疫鬼们不甘地在舟下徘徊,等待着机会袭击。
第54章 雪灵
善逝站在舟头,舟行时带起的清风将他僧衣袈裟拂起,手中佛钟一直在不紧不慢的摇动,水下青面獠牙的疫鬼们渐渐聚集,跟在引魂舟后,垂涎舟上两个鲜活的生人。
谢生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便被恶心得头皮发麻。
无数人面浮在水中,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些人瞳孔极小,而瞳仁极大,显得有些阴森。它们大多没有嘴唇,獠牙露出外面,似乎能看清獠牙上残留的血肉渣滓。
谢生连忙扑到善逝脚下,“这疫鬼太恶心了,它们不会掀我们船吗?”
善逝淡淡道:“这引魂舟是你的所有物,随你心意而动,翻船与否,不全看你吗?”
红雾淡了许多,谢生眼尖地发现越来越多的疫鬼围拢过来。他惊得鸡皮疙瘩掉了一点,连滚带爬地缩在善逝脚下:“善逝!救命!”
善逝看着引魂舟被疫鬼包围,人面在水下浮浮沉沉,环顾四周,竟然全都是人面组成的海洋。难怪不得谢生会胆寒。
解下手腕上的佛珠,善逝闭目诵念经文。
“我从久远劫来……”佛珠上泛起白紫色的光芒,隐隐有雷光闪动,善逝手掌一拍,佛钟登时融化,散入佛珠,珠上电光更盛。
“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电光如小蛇一样在佛珠上流窜,善逝右手握佛珠置于胸前,左手掐诀,长发无风自动,漆黑的天空似乎有闷雷滚过,轰的一声,一道水桶粗的耀眼电光猛然砸下,赤水登时泛起一层雪亮的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