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38)
善逝似乎逃得起兴了,中指食指放在嘴边,吹出嘹亮的哨子。群鸟纷纷飞出山林,向蓝天飞去,每只都身披翠羽,在金乌照耀下闪闪发光,如翡翠一般温润漂亮。善逝踩在树巅之上,看着清风拂过,漫山遍野的苍翠枝树随风婆娑起舞。
风将哨声带往四面八方,路易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震撼到失语。翠鸟围着善逝飞翔,翠鸟的鸣声与佛铃声融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
路易感觉到发丝擦过脸颊,漫天翠鸟落下翡翠一样美丽的羽毛,缭乱的羽毛之后是灿烂的艳阳。
这股风——
真温暖,他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
善逝回头看着绿树掩映下,师兄的身影渐渐迷失在山中,得意一笑。他从树巅一跃而下,穿过重重密林,连跑带跳地来到一片阔野。
自善逝跳下树巅,路易的视野便变得模糊不清。善逝的速度太快,所有景物都成为浓浓淡淡的方块,直到善逝停下脚步,他才能看清周遭的景象。
青砖灰瓦,袅袅檀香。
路易只能看见善逝所能看见的东西,善逝现在正蹲在房顶上,正好能俯瞰整个建筑群。路易觉得眼前的景象颇为熟悉,不论是房屋的布局,还是飞檐的弧度,甚至是远方山脉起伏的曲线,他都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殿宇前的宽阔的空地上,伫立着两尊铜塔,塔檐铃铛随风轻晃。塔身上镂空花纹是流云枝桠,显得精致古雅。看见这两尊铜塔,路易猛地想起自己身处的这片土地,到底是哪里。
——东墟江,坐忘观。
原来,这里就是千年前的坐忘观。路易远眺水墨画一般的青山轮廓,天上浮云涌动不休。善逝毫无顾忌地盘腿坐在房顶,一脸茫然地看着远方。摆脱师兄的追捕后,善逝又无事可做,平时没事干的时候,他就窝在那一方石洞里,听着水声滴答,一睡就是好几天。
路易困在善逝身体中,也只能与善逝一起发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善逝头顶忽的被什么东西打中,他疼得直吸气。善逝扭头一看,凶器就落在他的手边。那是一个卷轴,路易思绪停顿半拍,脑海一片空白——
这卷轴分明就是他手里的那一个!
善逝拿起卷轴,翻来覆去地查看,也没瞧出什么子午卯酉来。他正闭目沉思,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从天而降,直直落到善逝的怀中。善逝只觉下肢剧痛,他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痛呼,低头定睛一看,一只灰色的狸花猫正团成一团,乖巧地窝在他的怀中。
感受到善逝的视线,狸花猫满脸无辜地仰头与他对视,琥珀色的兽瞳波光流转。
善逝沉默半晌,伸手一抓,拎住狸花猫的后颈晃了晃,与它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好奇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从天上掉下来?”
狸花猫默默地盯着善逝,四个毛绒绒的白爪子不停扑腾,善逝看得稀奇,索性松开手,任由狸花猫一跃而下。
过了半晌,狸花猫跳到离他三尺远外,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懵懂的兽瞳恢复了奕奕神采,明亮的像天地鸿蒙之时,开天辟地的那道光。
“我终于找到你了。”
狸花猫爪子一迈,深深地凝视善逝眼角红痣,一人一猫相对无言。就在善逝快要失去耐心时,狸花猫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清,如山巅亘古不化的白雪。
“我乃昆仑君。”
“陆吾。”
第43章 细雨无声湿桂花
高亢嘹亮的鸣笛声冲破重重迷雾,直达路易的耳畔。像是有人擦去他眼前的雾气,路易眼前的风景忽然模糊起来,片刻之后,又缓缓变得清晰。
手背上传来毛绒绒的触感,路易猛地睁开眼睛,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
他再次回到千年前,又是在凤栖江上。
接二连三的遭遇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善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善逝或许就是他的前世。可他一直不信所谓前世今生,哪怕是同一个灵魂,他也不认为他与善逝是同一个人。
回到家后没过多久,广都就下起濛濛的雨。
雨丝飘到落地窗上,留下一道道纤长的水痕。路易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轻抿一口,靠在窗边发呆。就算他再迟钝,也能悟出点不对来。
“善逝……”他将手掌放在冰冷的玻璃上,低低地念出白衣僧的名字。
陆吾一回家后就开始舔毛,白生生的爪子擦过耳朵,后腿伸的老长,一眼看去,毛绒绒一团。路易转过身,看着沙发上的陆吾,心绪万千,他想问陆吾,你还记得与善逝的过去吗?
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猫先生早就说过,他已经忘记过去。记忆的碎片散落在时光的长河里,他只有想方设法,逆流而上,一片一片将它们打捞起。
陆吾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清理干净,疑惑地抬头:“你怎么了?”
路易嘴唇翕动,想将自己在凤栖江上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陆吾。他再三考虑,挫败地按住额头,无奈地挥手:“没什么,就是有些困。”
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路易脑子乱糟糟一片,他觉得很难受。
善逝与陆吾相遇的画面,与他之前所遇的,何其相似。陆吾来找他,也是因为他所谓的前世?善逝用哨声引导翠鸟围绕他飞翔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有翠鸟、坐忘观,他可以肯定,那里就是积翠峰、霞涌峰一带。
陆吾体贴地跃到沙发靠背上,给路易腾出地方。他在靠背上趴下,低头说:“你又看见善逝了?”
“我有些累了。”
陆吾沉默半晌,轻声道:“睡吧。”
或许是累极了,路易很快发出细微的鼾声,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房间里另有一种宁静。陆吾将沙发上的小毯子盖在路易身上,然后在他的身边卧下,一起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雨仍在下。
路易打着哈欠将车停好,撑着伞穿越桂花长廊,前往教学楼。下了一夜的雨,桂花树下铺上金黄的地毯,幽幽的桂花香掩在雨水的味道里,陆吾蹲在路易的肩膀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扭来扭去的肥蚯蚓。
“猫先生?”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陆吾嗅闻着清淡的桂花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路易尝试闻了闻微风携来的清新气味,摇摇头:“没有闻到。”他踩着厚厚的桂花毯子,脚下轻飘飘,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雨水将伞下伞外隔绝开来,他只能看见雨幕外景物楼房模糊的轮廓。
走到百年金桂旁时,路易心神一动,微微抬起伞檐,一朵桂花悄然落在他的掌心。
“这桂花还是舅舅亲自种下,那时候还是一株小树,”路易轻声说,“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他手掌倾斜,桂花飘然落下,没入花坛。
陆吾站在他的肩头,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路易吐出一口浊气:“猫先生,该走了。”
转眼就到一周后的运动会,教学楼里空荡荡,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狂欢,隔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路易捧着一杯热茶,站在床边眺望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小黑点们。
周歌是班主任,自然要去田径场上跟学生同进退。相比之下,路易就清闲不少,还能留在办公室里喝茶。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片晴空,空气中传来幽幽桂花香,路易抿了口热茶,就听见小声的猫叫。
他转头一看,灰狸猫跳上窗台:“桂花香味太浓了,不正常。”
不提还好,一提,路易也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不太对,这个时候桂花都快落干净了,怎么会这么浓。”
陆吾全身紧绷,咬住路易的袖子,兽瞳亮得惊人,他神色大变,喊道:“不好,这是有妖诞生的征兆,路易,去找桂花妖!”
“什么?”路易震惊,却也不敢大意,慌忙放下茶杯,抱起陆吾就往办公室外冲。
陆吾说过,即便是想要成妖,也有苛刻的条件,在数百棵桂花树中,想要成妖也就只有最年长的那一株。
“善逝遗蜕消失,镇压妖气的力量来源也就没了,”陆吾在路易耳边飞快说,“这桂花妖,恐怕早就有了意识,只是碍于善逝没能真正成妖!”
路易咬牙:“成妖会怎么样?”
“成妖者,都有执念,或有恩怨要了,或有因果要算,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整个广都中学,最年长的桂花树,就是主干道中心那棵由路澹川亲手栽种的百年金桂!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路易距离金桂还有数米时,金光大盛,天地间一片雪白。路易抓住肩膀上的陆吾,紧闭双目,躲避灼眼的光芒。
等到光芒退去,路易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换了天地。
陆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迟了,已经成妖。”
四周雪白,只有数米远外一株挺拔的金桂,枝叶婆娑,向天伸展。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桂花香,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清风,桂花纷纷落下。
路易情不自禁抬起手,一朵桂花落在他的手心。
——妖多应运而生,那这棵桂花树,又是为何成妖?
陆吾说过,他在人间受限极大,被封印了七七八八,除非必要,否则无法动用自身力量。上次在菩提树下能以火焰烧灼,也是因为菩提树下在非生非死的交界之地。
桂花树沉默地伫立在他们面前,只有树叶声响。
周遭的雪白飞速消融,露出蓝天绿树,远处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也一并回归。路易心生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金桂,脚步微微后退,压低声音,提防问:“猫先生,你看见妖了吗?”
“没有。”
十多分钟过去,还是毫无异样,路易不敢放下心,可也只有来来去去几个学生跟他打招呼,除此之外那个诞生的妖没有露出一点声息。陆吾脑袋转来转去,胡须刮得他脸颊有些痒痒。
微风拂面,桂花味道清淡不少,即便在桂花林里,也没有扑鼻的桂花香。
路易心道:“只能等桂花妖主动露面。”他可没什么法术来对付这个不知善恶的桂花妖,他看了一眼肩上的猫先生,在人间受到束缚、还失去记忆的猫先生,论妖力,恐怕没法和这个桂花妖相比。
善逝的遗蜕才能镇压住的妖,不是什么善茬。
“我们先离开,”猫先生的声音突兀出现在他脑海里,“这桂花妖是你舅舅种下,百年来也没受什么委屈欺侮,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发狂。”
路易轻轻点头,心神仍然放在树上,不敢大意。
离开十多米,桂花毫无异状,路易心生疑惑:“可为什么会诞生桂花妖?”应运而生,那这桂花树应谁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