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146)
车厢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下,奥利弗的身体顺着惯性前倾几秒。马车似乎停住了。
“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拉蒙。”兰迪终于抬起头来,再次看向他的双眼,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再见。”
几乎在同一秒。车厢的门被重重打开,强光刺进阴暗的车厢。
奥利弗第一个走下车厢,他忍住腿部一阵阵的酸软,强迫自己抬头打量面前的建筑——
很难说这是一座山还是一座城堡。面前的城堡仿佛是由整座山雕刻而成,建筑风格意外的大气,和“凋零城堡”这个有点纤细的名字不是很搭。无数人造的建筑簇拥着这座怪异的山形城堡,奥利弗一眼没出这里的边界——如果把周边的小型石堡也算上,它的大小甚至接近于一座中型城市。一座灰暗而冷硬的山城。
蒙面男人没有给他留下太多观察地形的时间。
那人和奥利弗记忆里的样子不太一致,他瘦削了很多,本来尺码合适的衣服此刻大了一号,让白布蒙脸的人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
随即奥利弗便知道了缘由。
男人古怪地颤动了几下,随即分裂开来。似乎那身体是由彩色的泥团黏成的——而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是,蒙面人因为分裂而缺失的部分并没有自己长好,反而维持着缺失的状态。他此刻看起来不止瘦削得骇人,连个像样的人形都不再有。
分裂出去的“人”同样白布蒙面,他领着兰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奥利弗拼命扭头去看,可兰迪没有丝毫回应他的意思。
奥利弗摩挲着在脖颈上缓缓蠕动的活项圈,叹了口气,最终收回了目光。
蒙面怪人没有将他领进哪扇门,反而直直向一堵墙前进。奥利弗试图拉开距离,可那不成人形的东西手上仿佛系了看不见的牵绳——一旦他离得太远,突然袭来的疼痛一准能让他跪下。本来自己的体力就在项圈的吸吮下所剩无几,奥利弗决定先暂停反抗。寻找时机……
就像兰迪说的一样。
不,不对。奥利弗狠命摇头,试图把那些冰冷的词句从耳朵里甩出去。他会成功的,尼莫还在等他,他们明明才刚见面没多久——这会儿尼莫绝对急得要疯。
是的,他的恋人在等他,并且肯定正同他的同伴们一起寻找自己。他们这一路可不是一帆风顺,也不是没见过残酷的景象。奥利弗拼命给自己打着气,这不过是又一个难题,而答案肯定就在某个地方藏着。
然而当他真正踏进凋零城堡之后,他突然懂了点兰迪的意思。
穿过幻境般的墙壁,越过冰冷干燥的走廊,他们首先路过的是个巨大的方形铁笼。笼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紧挨在一起,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他们穿着式样差不多的薄布袍子,已经被污物染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空间仅允许他们站着,除了呼吸之外做不出其他任何动作。
他们的锁骨上钉有统一的金属环,那些冰冷的金属刺穿皮肉,末端吊着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牌。没人说话,除了偶尔响起的低微呻.吟,剩下的只有浑浊而压抑的呼吸。那笼子比地面高一些,下面刻着成套的净化法阵,配有完整的排水系统。可即使如此,淡淡的臭气依旧持续向四处飘散。
就像被圈住的牲畜。
听到人声,笼中人群将目光扫了过来。眼里没有情绪,空白而麻木,如同死去动物马上要瘪下去的眼睛。没有思考,没有痛苦,甚至连绝望都没有。除了那些人还“活着”,奥利弗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词来形容那种状态。
他们用空洞的眸子盯着他,没有期盼或者恳求,更像是对于移动物体下意识的反应——奥利弗第一次看到人类身上出现那样的目光。
它让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恐惧。
奥利弗狠狠咬了口嘴角,一阵麻木的疼痛后,血液的味道让他暂且清醒了一些。他的嗓子干得要命,甚至没有唾沫可咽,项圈吸剩的力量仅仅够他站稳前行。疲惫已经彻底抽空了他的精神,久久没有得到食物的胃袋开始抽搐。他想强迫自己继续思考,思维却好像锈住的齿轮,只能产生无意义的杂乱噪音。
自从亲手杀死父亲的那一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助的感觉了。
而这次他身边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支持。
不能绝望,奥利弗在心里冲自己严厉地叫嚷。一点点都不行。
,精彩!
(m.. = )
第127章 价值
如果这一幕幕也是幻象该多好。
奥利弗终究还是移开视线, 不忍再去看走廊左侧的景象。笼子之后的景象变得愈发骇人——那片空间中飘荡的并不是血腥或者痛苦,而是冰冷和麻木。那些精密的金属仪器和法阵不是专门为恶意而设,每个细节都充满了冷静和条理, 一切有条不紊。
没有痛苦的吼叫, 没有反抗的眼神, 只有活物下意识发出的细小哀鸣。这座城堡内的“常理”似乎被重新定义过。似乎如此对待人类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需要做任何思想上的挣扎。
这应该是刻意而为。不管这些人的本意是什么, 他们的确成功地毁掉了他绝大部分积极情绪。奥利弗开始盯着地面, 灰暗光洁的石质地面被惨白的光照得十分清晰。
他数着石砖的缝隙, 用最省力的方式挪动双腿, 力图积攒仅剩的一点体力和心神。
这条充满折磨的路格外漫长,他可能走了有一百年那么久,前面残缺不全的引路人才停住。正在数砖缝的奥利弗差点撞上那人的后背。
残缺不全的人形物体转过身,眼下不比枯骨粗多少的手臂一阵摇动,从松散的衣服中摸出一个金属牌——牌子末端吊着个锃亮的金属圆环, 半个巴掌那么大。除了圆环和牌子之间的细锁链长上一截,它和方才笼中人群所佩戴的没有任何差别。
那人将金属牌随意地向奥利弗身上一丢,牌子末端的圆环活物般动起来,从盔甲缝隙钻进奥利弗的领子。随即是锁骨上的血肉被穿透的剧痛, 伴随着温热血液流过皮肤的触感——和笼子里那些人所遭遇的一样, 它应该同样圈住了他的锁骨。
锁链另一头的金属牌子还在他的铠甲前面晃荡, 金属与金属撞击出细碎的响声。
“好好看看牌子。”引路的东西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不识字也没关系。”
随即石墙滑开了。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看清墙那边是什么, 就被一把推了进去。他脚下踉跄两步, 最终还是没力气保持住平衡,结结实实地摔上地面,差点把骸骨头盔摔脱。
然后他听到了呼吸声。
尽管精疲力竭,长期的战斗训练还是给他留下了足够敏锐的洞察力。根据声音远近判断,这应该是个挺大的房间,至少容纳了五十人以上。他们的视线从阴暗的角落钻出来,奥利弗能感受到那些冰凉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他没有选择立即站起,而是右手握紧剑柄,全身肌肉绷得死紧。
然而除了加重的呼吸声之外,这片空间中并没有新增其他声音。没有人靠近他,他们在耐心地持续观察,仿佛藏身在阴暗缝隙中的昆虫。
奥利弗终于缓缓站起身,握紧那个摇来摇去的牌子。借着房间中微弱的光,他这才看清大半个房间内的景象。
像墓穴——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如同用于垒放枯骨的架子那样狭窄,人们躺在棺材般逼仄的木架夹层中。架子足足有四五层,偏下的层级比上面的空上不少。奥利弗微微抬起头——也有不少人靠墙坐着,一动不动,他差点把他们当成石雕。
“石雕”里男女老少都不缺,只不过一眼望去还是以正值壮年的男性为主。除了不到十个人穿着制式的薄布白袍,其余人的衣着各有风格,武器的寒光不时从黑暗中漏出一点点——看样子应该是同他一样,没有被要求换上其他衣物,也没有被取走任何东西。
他们正一齐盯着他,徐徐转动的眼球活像暗沉的石头雕出来的,没有半分活气。奥利弗发誓自己闻到了伤口溃烂的臭味,以及脓液特有的古怪甜腥气。
奥利弗小心地吸了口气。他尽量安静地走动,寻找到一个相对空阔的角落,把自己的后背整个塞了进去——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剩下的随后再做打算。
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稳,这会儿他能听清脖子上活项圈让人牙酸的啧啧吮吸声。奥利弗试图用省下来的力气施放个凝水的咒语,可柔和的蓝光没有半点亮起来的意思,汹涌的疼痛也没有因为过于微弱的法术波动放过他。
但这次奥利弗完全压住了那疼痛,半点声音都没出。
他的喉咙干渴得要裂开,脑子在尖叫着焦渴。房间内干燥的空气加重了他的痛苦,剧烈的战斗之后,他的思维正因为水分的缺失而变得混乱而缓慢。他到底多久没喝到水了?一天,两天?
肉体本能的焦躁让他控制不住地消沉下来。
这样不行。奥利弗舔舔自己咬伤的嘴角。在这种要命的未知环境,负面情绪如同凶险的沼泽。一旦踏入,不会有沉没以外的结局。自己必须打起精神,并不是出于某种理想主义者的乐观——他只能那么做,那是他唯一的选择。
就算一切常理在此破碎,至少他还有一种情感在这个鬼地方的影响范围之外。奥利弗将剑换到左手,右手卸掉了左前臂的铠甲。
尼莫给他烙下的交易刻印早已失效,此刻它几乎要消失,只在皮肤上留下极淡的白色痕迹。
黑色铠甲边缘因为战斗留下了不少细碎的豁口,奥利弗小心地掰下一片薄薄的金属,顺着那些白色痕迹切开自己的皮肤。他借着不算明亮的光划着,动作认真又小心,直到那个诡异的印记在鲜血淋漓中再次浮现。
随后奥利弗将干裂的嘴唇挨上伤口,吮了吮那些新鲜的血液。浓重的血腥气让他一阵恶心,奥利弗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可流过喉咙的血液多多少少起到了些宽慰的效果。他终于又能集中起精神,再次开始思考。
金属片十分锐利,在他的控制下没有留下过于糟糕的伤口。血液很快不再向外涌,只留下微微肿起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后奥利弗闭上双眼,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即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捏起那个微微摇晃的金属牌。
牌子正面是通用语写就的一串数字,刚好三十万。不知道是不是昏暗的光线让他产生了错觉,那些笔画好像在轻轻颤动。而端详那串长长的数字时,他的指腹在金属牌后面触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奥利弗蹙起眉,将牌子翻了过来。牌子后面铸造有短短的几句话。它们的含义超越了文字本身,直接钻进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