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157)
那份遗嘱里提到了许多跟张云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不仅有被他寄予厚望的公司继任者,有袁玉行和张伟,其实也有郁白和谢无昉,但后两者是以“恩人”的统称出现的。
反正,张云江在纸上写了:“……一切详情,都问袁玉行,务必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做人做事,都重情重义,严谨缜密。
袁玉行也绝不会把这两个名字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免得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虽然他猜最后会在麻烦里倒霉的,肯定不是郁白和谢无昉。
而这些细节,袁玉行并不打算现在告诉他们。
就当是另一个惊喜。
郁白听老人说着,在他生动的描述里露出一点笑意,有些调侃地问:“不叫他们王八羔子了?”
他并不关心遗嘱上的具体内容,见到此时袁玉行的状态,能猜到张家那些事大约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让老人下不了葬。
那就足够了。
“不叫了,是挺像在变着法骂他的。”
袁玉行也笑:“老张他平时脾气是好,但凶起来还是挺吓人的,万一以后在下面碰见了,找我麻烦怎么办!”
正午明媚的光线里,空气在淡淡的笑颜里寂静了片刻。
“张叔叔写遗嘱的时候,已经认出了你,也大致猜到了我们的来历吗?”
“是啊,具体的估计猜不中,但肯定是知道我们来自未来了,我都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脑子还这么聪明,他从小就这么聪明……”
在老人的喃喃声中,郁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一个笃定的疑问句。
“袁叔叔,你在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个瞬间,是不是自己选择了变回原来的模样?”
袁玉行怔住,半晌后,问:“哎,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能选?”
郁白说:“不,是因为我们在看到你恢复正常,而且穿着出席葬礼的那身衣服之后,都很震惊,可你却只顾着检查手里的遗嘱,看上去对自己的状态一点也不意外。”
即使有过会恢复正常的心理准备,也该下意识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
毕竟之前在返老还童的时候,他的衣服并没有变,当时多亏严璟贡献出一根皮带,才勉强帮小男孩挂住了完全不合身的衣服。
袁玉行听得止不住笑:“你也够聪明的,怪不得老张跟你这么聊得来……”
在微笑中,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深深浅浅的慨然。
“我一直忘不了回来那一刻,那真是一种太奇妙的感觉,四季好像一起在我眼前出现了,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声音,但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可以选,知道可以继续当小孩,或者变回老头的样子。”
当走过那道隐隐存在的,隔开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大门时……
怅然若失的旅人,会见到什么呢?
何西说看到了好多好多星星。
严璟说看到了黑暗里飘着大雪,和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纸飞机。
而袁玉行看到了四季,和一种与岁月有关的玄妙选择。
那几乎等于人生能重活一次。
郁白轻声问:“能重来一次不好吗?”
“那当然好啊。”袁玉行语气平常地说,“变成小孩是挺好的,那阵日子我腿脚可利索了,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
“可是啊……”
在那段纷飞流转的四季里,他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世界无边无际,他孤身穿行。
袁玉行失神良久,话音里渐渐染上温和的怀恋。
像极了那个曾站在书房窗前含笑看雪的老人。
“我这一辈子不算精彩,也不怎么成功,可也足够珍贵了。”
“五十年实在太长,我不想再过一次了。”
急脾气的老头最后笑着说。
“因为我在盼着把全部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去告诉他呢!”
话音落下,阳光中盘旋的尘埃那样静。
郁白离开十一层,经过楼梯回到久违的十二楼时,心情恍惚了很久。
他许久没有开口,脑海里盘旋着太多复杂的感慨,习惯性去口袋里摸钥匙。
叮铃作响的钥匙声打破了寂静。
也让郁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谢无昉同样很久没有说话了。
于是他有些好奇地转头看过去。
身边人那双独特的灰蓝眸子微垂着,被细碎发梢与眼睫遮住了些许,看不分明。
似乎也沉浸于某种绵长的思绪之中。
谢无昉在想什么?
他会对袁玉行的选择有所感触吗?
在那一瞬间,拥有永恒的神明,窥见了在短暂岁月里沉浮的人类。
郁白没有犹豫太久,坦然地将好奇问出了口。
“小谢。”
“嗯。”
并肩而行的男人停下脚步,侧眸望去,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明媚眼眸。
“你在想什么?”
第092章 美丽12
楼梯间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经过。
灰色的防火门紧闭着,门上写有数字十二的标签已经陈旧破损,刚走过楼梯的两人尚未推门离开,身后螺旋状的步梯仿佛无限般往下延展着。
在郁白有些突然的问题里,谢无昉没有思考太久。
“我在想……”男人说,“人类都很聪明。”
他语气平静,郁白却怔了怔。
听上去不像是为袁玉行的选择发出的感慨。
因为那双灰蓝明净的眼眸里,有认真,有困惑,有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怅然。
任何一个得知袁玉行选择的普通人,心头都会漫过的,或多或少的怅然。
谢无昉到底不是人类。
和之前一样,祂仍然对周遭上演的那些爱恨悲欢,没有什么动容。
神不理解人类世界里的许多事,更不理解人类生命中那些平凡又深刻的点滴。
方才还迫不及待提问的人类,心头无端漫过一丝失落。
郁白收敛思绪,接着谢无昉的话问下去:“聪明?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类很擅长虚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撒谎、演戏,还有想象,本质上都是虚构,对吗?”
郁白对这个答案始料不及,连表情都呆了一瞬,本能地应声道:“对。”
想象是脑海里的虚构,撒谎是言行上的虚构,演戏则是以某种蓝本规范着言行的虚构。
“我却不会虚构。”谢无昉平静的声音渐渐暗下去,“……也不明白要如何学习。”
“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
闻言,郁白愣了好一会儿。
他被谢无昉问住了。
作为人类,活了二十二年,他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需要学习虚构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的。
若是想构思出一篇精彩绝妙的小说故事,的确需要学习,但在作文本里写下以“长大后我想当……”为主题的作文时,却不需要问老师:我该怎么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样子?
每个人都会虚构,只是擅长的方向和程度不一。
这就像是人类的本能。
……或许不完全是。
尚在咿呀学语的幼儿,显然是不会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模样的,也不会用谎言来讨好爸爸妈妈。
所以,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呢?
郁白想了很久,浅淡眸中也涌动起了认真、困惑、种种思绪。
最后,他有些恍然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
郁白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次轮到我对你说不知道了。”
不会撒谎也不擅长想象的谢无昉,在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会很诚实地告诉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学会虚构的,”郁白认真地说,“只知道是在长大的路上,不知不觉就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