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294)
绝大部分丝楠的同伴们都选择了放弃。有的隐姓埋名回归生活;有的勉强留在业内,却也只能从事边边角角的辅助工作;可丝楠却不愿意放弃,一则他是“天然系”中人气最高的,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二来,为了提前结束蜂巢养护工作,他缴纳过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赎身费”。如今这笔银行贷款也化身成为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被原公司抛弃的丝楠转投进了一家名叫“酒神”的小型哨塔。这个哨塔集结了一群级别较低但各具特色的哨兵和向导,主打利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能力,脑洞大开地解决副本事件。
刚开始,丝楠还以为哨塔的运营理念是“苔花如米小,也做牡丹开”,因此他认真对待每一次任务,在效率和观赏性上都竭尽所能做到最好。谁知却遭到了管理层的批评——原来,酒神需要的是在正规赛事的间歇、负责制造笑料、调剂氛围的开胃小菜;是能够轻易割舍自尊、全身心供人取乐糟践的“小丑”。
那些在特级哨兵面前点头哈腰、极尽恭维之能事的小小哨塔管理者,却对着丝楠颐指气使,说他“没有能力却自尊过剩”、“被害妄想神智错乱”、“除了酒神塔根本不会再有地方愿意收容他”……尽管有过挣扎反抗,但从被如此嘲讽的那天起,丝楠的自尊心就慢慢出现了裂痕。
之后数年里,丝楠一直留在酒神塔服役。他得不到正规训练的机会,几乎没有专业装备,更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像一只狼狈的蝼蚁,在财阀的夹缝中、公司的压榨中,舆论的刻薄中寻找着联盟扬下的残羹剩炙,而不多的金钱到手还没捂热就又被银行吸走,几乎不剩下些什么。
然后出现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遗书的最后几段,丝楠的“画风”突变。他提到有一家神秘的机构找到自己,表示愿意出高价“收购”他的向导能力。
第三自然虽然科技高度发达,针对哨向能力的研究却着实有限,至少在已公开的层面上,并没有哪家研究机构承认能够转移哨兵向导的能力——尽管这听上去很像是个骗局,可对于向导之路心灰意冷,精神也濒临崩溃的丝楠,还是在金钱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然而现实再一次向他张开了獠牙。
不知道那家机构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当丝楠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废弃大楼内,后脖颈处的腺体已经被切除,头发也已经剃光,脑袋有非常明显的开颅痕迹,然而对方允诺的金钱却始终没有汇入他的账户。
丝楠失去了向导能力,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失去的远远不止这些。他失去了平衡感、走路跌跌撞撞;他无法控制情绪,时而狂躁时而恐惧;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却能看见文字在纸上跳舞,听见空气中传来恶魔的耳语……
当他对这一切忍无可忍时,选择了主动、彻底地结束这一切。
遗书的末尾,丝楠这样写道:【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水晶的天花板。当他们需要被人仰望时,水晶是如此清晰透亮,映出千峰般的哨塔如同天堂。而当我努力向他们爬去时,世界却又黑暗下来,水晶成了一面镜子,还原我小丑般的容貌。我打不碎它,却也不愿被它永远禁锢。所以我只能将身体粉碎,让灵魂化作蝴蝶获得自由。】
遗书曝光后立刻引爆了舆论,一时间声浪四起。人们开始抨击酒神塔唯利是图、千峰联盟阶级固化、哨向教育模式食古不化、第三自然商业联合体一手遮天……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抨击者之间还彼此展开了争论和对骂,间或夹杂着怀疑论者的声音:“丝楠的遗书说的都是真的吗?”、“第三自然真的已经有能够将哨向能力转移的技术了?”
狂轰滥炸的舆论大混战之中,陆续有人坐不住了。
酒神塔的公关率先发言,但借口不提己方的错误。除了对丝楠的死感到痛惜之外,大致意思是小哨塔的生存也很不易,没能力保护好自己旗下的向导。请大家给条活路,毕竟他们还有其他像丝楠这样的落魄哨兵向导要养。
接下来说话的是千峰联盟。它对丝楠事件表示遗憾,并声明联盟具有严格的哨向等级评定和权益保障体系,这样的悲剧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关于遗书中揭发的各种问题,将展开调查并及时公布进展。
至于商业联合体则直接贴出了悬赏公告,对于任何能提供商业舞弊、欺诈、贿赂等违法犯罪行为线索的个人或团体,一经查实都将获得不菲的酬劳。
最后,第三自然的行政机构也宣布,将在近期内约谈事件的各个方面,并会同联盟道德委员会对可能存在的“地下研究机构”展开追查。
而包括水晶塔在内的各大哨向专门学校,也纷纷拿出各种改革方案,以证明一直进行着教育公平的尝试和教学制度改革。
如此这般热闹了差不多两个礼拜,民众高涨的情绪总算有所回落,但在一些自认为“深度”的网络社区中,讨论始终在进行中。
经过来来回回的拉锯战,主要观点被引导向了千峰联盟的内部。不少人认为哨向联盟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天赋注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依靠积极努力来改变命运、从而享受联盟所带来的福利。而这又反过来导致了哨向群体的固化和抱团。要想消除这种不平等,就必须解散哨向联盟、推倒哨塔,将哨兵向导去特殊化。
“哼,听听,这才是真正的复古呢!”
饭后消食,卫长庚一手揽着自家向导,一边将这些言论读给他听,末了还不忘征求对方的意见:“你觉得联盟该不该存在?”
“这真的是丝楠事件的重点吗?”
白典顺手给卫长庚清理精神垃圾,同时也没忘了回答他,“人总是根据不同的利益需要而形成不同的团体。没了千峰联盟,自然还会有别的联盟、团体。普通人一样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如果给你足够的权利,你能不能避免这类悲剧再度发生?”
“……”
白典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就在这时,他的辅脑突然发出了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发来消息的是很久没联系的自媒体人塔夫(就是当初在东极岛上遇到的那位不速之客)。这是一条群发的信息,却不是信箱里常见的模式化的垃圾广告,而是一位自称“复古学社”的神秘人写下的评论文章。评论的主旨也非常清晰且强势——
【与资本的媾和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孽】
第217章 既视感
“复古学社”——再次看见这四个字的白典, 心中蓦地一沉。
这篇文章是杜医生写的?又或者是某个知晓花神咖啡馆事件的人,故意假借复古学社的名义混淆视听?
好奇心驱使着白典一探究竟。
【与资本的媾和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孽】。从短短十几个字的标题中,他敏锐地读出了两层含义。
哨向联盟与资本媾和, 这是一种罪恶。但,这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恶——能够得出这种判断的人,应该是对哨向联盟存在一定好感, 甚至还有可能身处于联盟内部。印象中的杜医生,似乎并不具备这种情结。
这个自称“复古学社”的人,对于围攻千峰联盟的舆论风潮很不赞同。开篇第一段话就是为联盟辩解:人类,即便是第三自然的人类,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既然无法决定生而具有何种天赋,当然也不必因此而承担任何责任。
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说,自诞生于古地球非洲的那刻起,人类一直在不停进化着。每天、每次、每种形式的降生, 都有可能产生出新的突变。进化、或者说“变化”是无法被阻止的,它是自然的一部分。
作为进化的里程碑式的标志,哨兵向导也是自然选择的一部分。那些抵制自然选择的人,不仅可笑,而且徒劳——毕竟,自然总会找到出路。
不过,天赋虽然无罪, 但利用某些天赋进行行业垄断、甚至压榨他人,又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