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114)
那本是一个极尽温柔缠绵的吻,直到赵云澜觉得自己心里某种东西正飞快地往外流,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是沈巍扣住他后脑的手掌如铁,怎么也挣脱不开。赵云澜的心口冰凉成一片,而与沈巍从相识到熟悉……乃至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全都浮光掠影般地从他眼前闪过,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正在毫不留情地一点一点地擦去它们。
沈巍的周身着起了火,直到长发与长袍一同被卷进大火中,他终于放开了已经晕过去的赵云澜,将他推开,送到半空中,落到了远远的、正震惊地望着这边的神农药钵怀里。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赵云澜一眼,随即终于整个人都没入了大火,再也看不见了。
原来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最后却是被自己亲手推开的。
原来他机关算近的要来的同生共死的承诺,最后却是被自己先毁了约。
“不死不灭不成神”,他果然是天生愚钝,行至末路、生死一瞬的时候,才忽然在那电光石火间明白了。
沈巍心里不知怎么的,反而骤然一松,忽然有种“自己能配得上他了”的感觉,然而……
可惜不能再见了。
106
106、镇魂灯(终) ...
地面上巨震,黄泉下更是翻江倒海。
蛇四叔牢牢地护住祝红,就像她还是个缠在他手腕上撒娇的幼蛇那样,坚硬如铁的鳞片在他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替她挡住四周落下的石子沙烁。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才平静了下来,浓重的、让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黑气奇迹般地开始缓缓散去,幸存下来的人们狼狈地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遭。
祝红小声问:“四叔,怎么了?”
蛇四叔“嘘”了一声,放出自己的神识,谨慎地扫着附近的情况。
就在这时,祝红突然小声惊呼了一声,蛇四叔扭过头去,只见那不明原因地长出了第三个嫩芽的大神木树枝缓缓地从她手里飘了出去,祝红立刻要去追,蛇四叔一把拉住她:“等等,你要干什么?”
祝红有点着急:“沈巍救了我一命,我也答应过人家要找个地方好好栽下去的,大神木的树枝怎么能在我手里丢了?”
说完,她用力挣脱了蛇四叔的手,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跑了出去。祝红出生不过几百年,压根不知道天高地厚,对于“后土大封”,她是既没有听说过,也丝毫不知道害怕,就这么悍然无畏地冲了出去。
蛇四叔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勉强幻化出双腿,跟着她跑了过去。
神木树枝直接飞到了忘川上,水面上的黑气已经完全散开,露出了下面幽深冰冷的忘川水,大神木在空中悬浮了片刻,就那么直直地冲了下去。
祝红本能地有点畏惧忘川水,然而随后想起了她的承诺,顿了顿,到底一狠心,露出大蟒的原型,“噗通”一声,也潜了下去,蛇四叔紧跟而下。
在别人眼里,这两条蛇简直是不要命了,眼下虽然不明原因地安静了片刻,但是谁能知道大封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没准还在酝酿着新一轮的爆发呢,现在跳下去不是找死吗?
祝红和蛇四叔一路跟着大神木往下潜,蛇四叔的目光忽然闪了闪,他毕竟见多识广,这时心里已经多少有数——大神木下沉的方向,正是传说中功德古木的方向。
果然,不多时,他们就看见了枯槁高绝的功德古木,千万年毫无动静的功德古木突然伸出了干枯的枝桠,在忘川水中缓缓地上下起伏,轻轻地抖动,树枝惊起极其柔和的水波,仿佛在迎接什么。
大神木的树枝落在了功德古木的旁边,扎进了最深的泥土里。
而后,它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生根发芽,长出枝叶,不过片刻,就已经亭亭如盖,与旁边的功德古木相映成辉。
接着它伸出柔软而细长的丝绦,温柔地缠住了枯死了千万年的功德古木,祝红忽然惊诧地捂住了嘴——那枯木上生出了小小的嫩芽来!
两棵巨树依然在不断地变粗、长高,直到千丈长,一直从狼藉一片的忘川水里冒出头来,绿荫布满整个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阎王殿,还在不断地繁盛着,远远望去,树冠的碧绦如怒,起伏氤氲,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蛇四叔身上的伤口在树下奇迹般地痊愈了,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功德古木之后——曾经的后土大封石已经不见了。
后土大封分崩离析,被黑雾与鬼声弥漫的大地上却突然着起了熊熊烈火,四柱复又归位,也许不久新的大封就快要落成,也许……
地面上的汪徵忽然喃喃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是山吧。”神农药钵侧耳听了片刻,“万山同哭的声音。”
汪徵睁大了眼睛:“山也会哭。”
神农药钵沉默了片刻:“会的,传说只有在盘古倒下的时候,万山同哭过,就连昆仑君身化镇魂灯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声音,大概他当时不算真正的形神俱灭。”
汪徵呆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无论是沈巍还是斩魂使,她都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然而等她发现的时候,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鬼是不能轻易哭出眼泪的,她心里明白,可就是怎么也止不住。
桑赞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傻丫头,哭什么?”
汪徵一愣,低头一看,赵云澜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缓缓地站了起来。
汪徵对上了他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那人的确是朝夕相处的赵处,又仿佛……有了一点说不出的变化。
她心里狠狠地一揪——难道沈巍真的把他所有的记忆都抽走了?
可是神农药钵却在惊疑不定地打量了赵云澜片刻后,忽然退后三步,缓缓地跪下了,极尽恭敬行了大礼:“拜见山圣。”
赵云澜……昆仑君双手背在身后,随意地冲他摆了摆。
汪徵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一身滚得起皱的风衣的男人身上豁然是一件长袖博带的青衫,就像千万年前,浮光掠影般地出现在洪荒往事里的那个人。
神农药钵轻声说:“祖师强行压制山圣元神,将您送入轮回时,曾与上仙斩魂使定下契约,令他生生世世与大封同生共死,如今人间大劫,后土大封破裂,斩魂使身殉大封,诸因果已经尘埃落定。”
燃烧的烈火变成了温暖的橙色,火光倒映在昆仑君的眼睛里,他沉默良久,才轻轻地说:“我知道。”
神农药钵继续说:“斩魂使以鬼王之身成圣,求仁得仁,临了消去了您的……”
“行了别说了。”昆仑君头也不回,英俊的脸上凝着说不出的沉郁之色,“我都知道。”
神农药钵应声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祖师辞世时,令我监管他与斩魂使的契约,如今小神可以功成身退了。”
昆仑君并不理会他,只是摊开双手,手中是女娲留下的鳞片,里面曾经承载过一个十一年的小轮回,昆仑君低低地自语:“神农,你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
这时,地下突然传来细细的动静,众人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地紧张了起来,却只见脚下的土地松动了,而后一棵大树的树冠骤然破土而出,枝繁叶茂,翠绿欲滴,叶子上仿佛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水,掉落在地上,地面上原本因为大封破碎而裂开的纹路渐渐地合在了一起。
什么是长久的?
为什么要有善恶与是非?
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昆仑君一直微微拢着的眉宇终于放开了一些,他伸出手,正好接到了一片树枝上掉落的叶子。
他忽然问:“是你把郭长城调入特别调查处的?”
神农药钵恭恭敬敬地说:“是,祖师在世的时候,令我寻找一个没有阴阳眼、但是能看穿真实,默默无闻、却带着天降大功德的人。”
“原来如此。”昆仑君叹息一般地轻声说,“我明白了,多谢你。”
女娲的蛇鳞刹那间在他手掌中化成了细碎的粉末。
大庆终于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昆仑君盘膝在镇魂灯下坐下,轻轻地摸了摸黑猫的头:“别急,镇魂灯还亮着。”
说完,他入定一样地轻轻地合上了眼睛,就像一尊亘古沉默至今的神像,身后是巨大的灯身上顶着的如豆的火光。
郭长城身上的小电棒没有一点反应——他已经顾不上恐惧和害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只有掉下去的楚恕之。
他拼命地伸出手去,双手抓住了楚恕之的胳膊,死死地闭上眼,听着耳畔呼啸的山风咆哮而过。
就在这时,郭长城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停止了下落。
郭长城愕然地睁眼望去,只见他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散了楚恕之交给他的挎包,魂瓶都滚了出来,盖子撞在两边的安全护栏上碎了,里面被他收集在一起的魂魄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
它们不成人形,只是如同在瓶子里一样,是一团团流光溢彩的光团,连同桥上的女孩,七八个人的魂魄彼此相连,竟然结成了一张大网,从吊桥上铺散下来,险险地将两个人网在了中间。
楚恕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然而他知道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低低地道了声谢,楚恕之立刻拎起郭长城,在魂网上轻轻借力,往上一蹿,而后脚尖在吊桥护栏上一点,飞快地落在了吊桥的一头,他回手把郭长城抛到了身后的山洞口,甩手一连十二张纸符,劈头盖脸地向围堵他们的红眼鬼族打了过去,应声而落的九天雷电把吊桥变成了一个高压电网。
而战局背后,结成网的魂魄变成一串光斑,在郭长城身边绕了一圈。
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身上突然闪现出淡淡的橙色光晕,就像温暖的火光一样,绕在他周身的魂魄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他。
郭长城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他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镇……镇生者魂,安死者之心……”
一道光从远方传来,人间万里黑暗,那光芒先是极其微弱,而后烧起来的范围却越来越大,最后蔓延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地方,铺满了整个大地。
占尽了上风、几乎要把楚恕之重新逼上吊桥的红眼鬼族骤然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连连退了好几步,在晃晃悠悠的吊桥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后扭曲萎缩,最后被那光芒活生生地烤化了。
楚恕之吃了一惊,又转过头去望向郭长城,那一刻,他有种错觉,仿佛郭长城整个人就成了一簇火焰,跳动的频率与整个大地上的火苗奇迹一般地重合在了一起。
尸王有些担心,大步走过去,试探地把手伸进了郭长城身上跳动的火苗里,却只觉得里面有一种奇异的温度,并不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