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92)
由于天黑,车子的速度开得并不算很快,罗衡就大致推测到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他按了两下喇叭表示前面没有障碍物,让狄亚可以适当加速。
荒人被甩下来的时候,罗衡终于看见了,伊诺拉则更干脆,用手电筒加枪解决了对方的性命。
“所以,咳咳……”伊诺拉说,“真的有个孩子,还是陷阱?”
罗衡沉默许久才说:“不但有个孩子,还有一个女人,她刚完成了分娩。”
“分面?”伊诺拉困惑道,“什么意思?她在发吃的?”
“不……分娩的意思是……是她在生孩子。”罗衡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夜晚的动静,晚上行车很容易遇到意外,一来是视野受限,二来是有野兽随时出没,不过这一路上的野兽大概是被荒人驱逐掉或者吃掉了,并没有看见,“我们听见的婴儿哭声,就是她的孩子。”
伊诺拉“噢”了一声,她靠在座位上,好半天才说:“你没把他们带回来,所以……”
“对。”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他的表情介于悲伤跟微笑之间来回犹豫,“她们都死了,我没能做到什么。”
伊诺拉舔了下嘴唇,又问了一句:“那个女人是正常的吗?”
“什么?”
“我说,那个女人是跟我一样的,还是说是个荒人?”伊诺拉看向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平日的半点热情,“生下来的孩子呢?”
罗衡注视着前方,狄亚的车已经回到正轨上了:“女人跟你一样,孩子是荒人。”
伊诺拉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
她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感情。
第86章 活水村
任何无从知道前因的事情都有各色各样的可能性,其可能性当然也分高低。
就像是蓝摩说的那个孩子一样,其中当然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也许那个婴儿真的是荒人从附近偷的,又也许那个孩子被人类遗弃后叫荒人捡了回去……
然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的确是个荒人的婴儿。
就像一个孕妇有很多种可能会出现在荒人的地盘里,然后意外生下一个严重畸形的孩子。
可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被掳走后生下了荒人的孩子。
生物有繁衍的本能,哪怕是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寻找自己的出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正是因为这种强大的本能才延续至今,荒人同样没有例外。
“这种事很常见。”伊诺拉泰然自若地开口,不知道是在说服罗衡,还是说服自己,又或者只是阐述世界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成为荒人的母亲,或者成为人类的女奴,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她的脸上当然没有浮现出一点怜悯与同情的神色,只是冰冷地倒映在车窗上,随着起伏的夜色闪烁。
罗衡终于分出神来看了伊诺拉一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只是让你别太在意。”伊诺拉漫不经心地往后靠去,窝在座位上,“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以前会遇到,现在会遇到,以后还是会遇到,甚至我要是留个全尸,在还没开始发烂发臭之前……”
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点讥诮之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躲过去了,当然有人躲不过去,就像每天都有人活下来,也有人死掉。”伊诺拉的手指缠绕着她自己的红发,“就这么简单,起码你保证自己活下来了,这就不能说什么都没做到。”
罗衡失笑道:“我想到会有一个人被安慰,可没想到这个人是我。”
“等会你可以去安慰蓝摩,或者张涛。”伊诺拉歪着头想了想,轻笑道,“嗯,还有狄亚,我猜他们三个一定非常乐意。”
她的声音仍然有些嘶哑,甚至比刚刚更严重,可能是有点伤到了,又也许只是说话太多,接下来伊诺拉就没说话了,而是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色。
这让罗衡想起当初结伴时的场景,每个细节他仍然记得很清晰,明明是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此时此刻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也许是无法计时的那段日子里,抽象的时间被扭曲成某种更加具体的事物跟回忆,伴随着冲击力被一份份分门别类地装入大脑之中。
也许当初救下伊诺拉时,老天就已经冥冥之中预示了眼下的这一场景,在这秩序崩坏的世界之中,人所建立的一切美好也随之瓦解,健全者如履薄冰,满大街都是疯狂的残缺者,不论身心。
于是罗衡微笑着回答:“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任何一个人需要安慰。”
伊诺拉配合地笑了一声,随后又说道:“虽然我很想继续警惕下去,但我真的有点累了,我要睡一会儿,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罗衡柔声道,“睡吧,有状况的话我会喊醒你的,如果情况很严重,那我猜你自己也会醒的。”
“很好笑。”伊诺拉懒倦地说,“你很有天分,也许我们该打个招牌,让你专门表演冷笑话节目,说不准能骗到点蠢货。”
伊诺拉并没有委屈自己,她从后座抽出一条脏兮兮的毯子——这条有流苏的蓝色毯子是金羊毛城的产物,没花太多点数,是意外捡漏捡到的。
在所有的物品里,伊诺拉对它格外钟爱。
她紧紧裹住自己,以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姿势缩在座位里,很快就进入到睡眠状态之中。
如果不是伊诺拉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清晰地起伏,车里寂静得就像只剩下罗衡一个人。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持续前进着,没人能判断是否已经逃离出了荒人的狩猎范围,不过从减少的袭击频率来看,他们起码没有直接冲进荒人的老巢之中。
隅羲……
隔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林木,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之上,空气意外潮湿,车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湿冷的气息透入每个人的骨髓之中。
罗衡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疑心不是冷空气的作用,而是对昨日发生的一切姗姗来迟的心有余悸。
阳光指引出路,两辆车终于绕出又一处稀疏至极的林子,遥遥地看见炊烟袅袅升起,高坡上错落着小村落,山脚下则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
车子驶向废墟,大门外潦草地张贴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告示跟破损严重的铁丝网,勉强能从木牌上看出一点漆光,大概曾经被粉刷过,可具体是什么颜色就说不上来了。
村子附近的田地早已荒废,它们大多被水淹没,就像村子淌着泥浆的地面,被垦出的长条形田地一节节地浮现水面,远远看去像一具具漂浮着的棺材。
如果用迷信一点的说法,这个村子的名字起得倒是相当犀利,这里冒出的地下水淹没了良田跟村落,荒林难以开辟,又有荒人做邻居,也难怪人们往上迁移。
狄亚没有草率前进,他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在脚上套了两个密封袋子,走下来观察这座被抛弃的废墟。
他走到后座敲窗户,问头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蓝摩:“你对这儿还有印象吗?”
蓝摩摇头,距离上次来活水村的时间已过去太久,他不能确定,言语里是少见的暧昧含糊,他仔细思考,最终还是摇摇头。
“别是真的伤到脑袋了。”
狄亚玩笑一句,从车窗边退开,又走到蓝甲壳虫这儿敲打车窗:“你怎么说?”
新鲜空气随着降落的车窗涌入车内的空间,伊诺拉打个哆嗦,猛然惊醒过来,她想也不想地从毯子下拿出武器,在看清目标的瞬间又泰然自若地放回去:“是你啊,怎么停车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她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已到终点。
“我们到了。”罗衡简单地解释情况,“不过看起来这里已经被他们废弃掉了,几乎没看到人,东西也都被搬空了。”
伊诺拉打着哈欠伸开懒腰,不着痕迹地僵硬了一下,她经常受伤,也习惯受伤,不过疼痛不会随着习惯而习惯,只会一次次提醒她又艰难地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