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60)
谢长亭抬起眼来,朝四周扫了一圈。
被他看到的人却吓得纷纷后退。
此时他正置身一处神祠中。而不久之前,内识海中的他也站在一个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里竟然就是当年的那座祠堂。
心魔境种类繁多,但一般都会已心魔生成时的那段记忆作为背景。
时轶心魔似乎与无名境无关。他的心魔就诞生于这片流离谷中。
结果心魔境所生成的幻境恰巧与他们此时所在之处相同,操纵这一切的心魔干脆将计就计,将自己伪装成玄鉴真人残魂,将整个心魔境伪装成一片机缘秘境,来诱使众人诛杀时轶。
而流离谷与百年前相比已大有不同。
唯一有所相似之处,便是这处祠堂了。
如果说心魔正藏身于这片心魔境中,那便只可能是在祠堂中。
电光石火间,谢长亭心念转动。
他剑尖一动,眼前人顿时惊呼出声,紧紧闭上双眼。
可下一刻,剑风却从耳畔呼啸而过。
长剑脱手而出,对准的却是神台上的石像!
方才谢长亭就注意到了,这张神像与时轶记忆中的神像不同。
——它没有脸!
而此处是时轶的心魔境。没有脸的石像,或许正象征着自己没来得及看到的、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一段过往!
“铮”的一声,长剑直直将神像没有脸的头削了下来。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一声。
他们分明看见,一阵黑烟倏地从中冒出,在半空中渐渐凝成人形。
这人形的黑烟同玄鉴真人神像打扮一模一样,却依然没有面上五官。除此之外,它心口处还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正汩汩向外淌着烟雾,又落回身上。
这是——心魔!!
一只已汲取了足够魔念,炼化了足够力量,马上就能够化形的心魔!
众人皆是心惊,就连旋尘一时间都愕然得动弹不得。
唯有谢长亭一步上前。
他两手空空,却是径直掐住了心魔脖颈。
那心魔惨叫一声,身体立刻扭曲起来。它双手胡乱地朝谢长亭脸上抓去,居然一把将他脸上面具揭了下来!
一头乌发如瀑而下。可谢长亭面朝神台,无人能看清他面容。
心魔又抓住他双手,想要将它们从自己身上掰开。可紧接着,它身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度灼热的触感。
心魔惊恐地发觉,正有无比炙热的火焰灼在自己颈侧。
慌乱中,它下意识看向对方双眼。
只要与其对视,它就能轻而易举抓住对方心中魔念,令对方回忆起这一生最痛苦的事,从而扰乱对方心神。
可这一次,它却只是撞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眸。
视线相对。
什么也没发生。
——它面前的这个人,心中澄澈如水,竟没有半分魔念。
那双好看眼睛的主人平静的注视着它。蓝色的火焰跃动在他眼底。
他对它说:“你把他还给我。”
心魔还来不及想话中的“他”指的是谁,就已在一阵灭顶的剧痛中再度惨叫一声,身形湮没在对方手中灵力间,灰飞烟灭。
下一瞬,地面震动,整个幻境开始分崩离析!
所有人站立不稳,纷纷朝四处倒去。而谢长亭只是感觉眼前一黑一亮,四周景象变换,他已经重新躺在了长生堂的灵池旁。
这正是天劫落下之前,他身处的地方。
看来是彻底回到现世中了。
谢长亭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还能感觉自己身上残留着灵泉中的温热,可见心魔境中所见所闻,在现世中仅仅是一瞬而过。
爬起身来,他又朝四周看去。
时轶倒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上善门七人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东倒西歪着,不知何时会醒来。
谢长亭皱了下眉。
他向那几人走去,挨个走过他们身边,一人赏了一个昏睡诀。
直到走到躺在最外沿的人身边,又忽然停住了脚步。
赵识君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平静。
谢长亭的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许久,他并拢双指,朝对方心口的位置伸去。
此时此刻,他心口中已不再冰凉。
碎裂的心已被灵泉一片片拼全,寸断的灵脉被妖骨瞬间接好。所有修为尽数回到身体之中,未悟之道更已明悟三分。
只要他动动手指,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师兄。
那只手落在赵识君身上。
然后抓住他颈上一根红线,牵出一枚青绿色的月牙坠子。
谢长亭将坠子从赵识君身上扯了下来。
这枚坠子是他母亲的遗物。
唯一一件。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留给他任何东西。
他对它向来都是寸步不离身。而那日他之所以将坠子取下,交给道童扬灵,只是因为他下山时从不会戴着它。
只是他从来不想让它见血。
可赵识君却堂而皇之地将它戴在身上。
是故作深情?
还是……当真在怀念吗?
赵闻竹与叶霜的言语在谢长亭脑海中闪回。他盯着那张温润的眉眼,想要回忆起二人一同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试图理清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到头来,不论如何,回忆起的只会有那日剑阵中穿心而过的风。
他甚至已然忘记,自己是如何爱慕过对方了。
谢长亭垂下眼来。
心魔境中是,如今也是。
他至今未懂他们师兄弟间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思索间,谢长亭身体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甚至不需要去寻找,他就能感觉到,心魔境中的妖骨,此时居然还原原本本地呆在他的身体中。
他一下怔住了。
谢长亭捧着坠子,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毕竟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会有一把妖骨能严丝合缝地放进你的身体中。
可自己出身官宦世家,按他舅舅的话说,祖上十八辈都有迹可循,又是何处来的妖族血脉?
桑氏在朝中为官多年,谢氏中还有他舅舅是入过仙门的。若是血脉中真有异常,难道他药修老祖冯文圣会发现不了么?
还有……
谢长亭目光再度落在赵识君身上。
——他知道吗?
他曾经的师兄,还有师父,那通天彻地的、如今修真界中第一人。
他们知道此事么?
谢长亭屏息凝思。
许久,摇了摇头。
他们应当是不知道的。毕竟连自己本人都未曾知晓。
而他这二十四年里,身上更没有出现过半分妖力。
至于那根妖骨……
尽管谢长亭对它的来历一无所知,但隐隐间,他能感觉出,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他对妖族术法一无所知。但很明显,曾经有人将它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藏在了流离谷中,玄鉴真人的神祠里。
不论如何,他现在……似乎都不再是人族了。
做了二十四年的人,一根妖骨却忽然间从天而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
这才是“完整”的你。
念及此,谢长亭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那我是个什么品种的妖啊?
谢长亭:“……”
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开始费力回忆起脑海中有关妖族的知识。
似乎狼族的指甲都是黑色的?
可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都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好像鸟族的耳侧会有翎羽?
摸了摸,依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谢长亭动作渐渐停住。
……他总该不会是一步登天,直接跳过了化形这步吧?!
正出神地想着,一双手却猝不及防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拦在他身前。
谢长亭一惊。下一刻,却被重重向后揽入一个怀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