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浮屠青铜花(8)
那面具并不难摘,没有用法术牢牢黏在脸上,也并不沉重,沈却寒很轻松就将它取了下来,随后手开始哆嗦——一代天才剑修,会拿筷子时就会拿剑,他当年被困孤城死到临头时,手也没有抖成这样过。
眼前人神容清俊,骨相上佳,眉眼轮廓还有他熟悉的影子,因为长开了的缘故,五官比少年时更为深邃,从前那些清秀圆润的弧度都收束成利落陡峭的线条,转折分明,肤色倒还一如旧时白皙。然而这副可堪入画的容颜,却被左颊突兀蔓生的纹路撕裂,染上难看的青黑色,成了一张可怖的、支离破碎的脸。
面具落地,当啷一声。
沈却寒毫无预兆地突然动手,两下就扯开了南风束得整整齐齐的衣襟,平直的肩头锁骨撑起了行将滑落的衣衫,也撑了一片画纸似的苍白肌肤,那些鬼魅一样的黑色纹路顺着脖颈爬满半身,像从深黑地底伸向人间的触手,牢牢缠绕住南风,迟早要把他拖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谁干的?”
沈却寒耳边嗡嗡地响,好久没能回过神,他以为自己声音还正常,但其实微不可闻。
一只干燥冰凉的手轻轻攥住了他拉着衣襟的手,南风眼神里的坚冰已经融化了,有点无奈地试图去哄他气炸了的师兄:“很丑,别看了。”
被人这么直白地剥开伤口,要说没有一点难堪是不可能的,南风要是不在乎,也不会用面具把脸遮起来,但沈却寒的反应比一切轻柔言语都能令他感到慰藉,有个人比他更在乎身上的伤疤,他反而能坦然地叫痛嫌丑、撒娇示弱,就好像小孩子摔倒,其实并没有多痛,但是有人哄就会哭得更大声一点。
沈却寒抚上他冰凉的脸颊,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痛了他,但从那咬牙切齿的语气来看,杀意明显已经压不住了:“告诉我,谁干的?”
身下突然传来“哐啷哐啷”的撞击声,沈却寒才刚感觉到棺材板上传来的震动,南风已反应飞快地一把将他抱了下来,退到三步开外:“没事吧?师兄,怎么了?”
沈却寒推了推他的手臂,主动与他拉开了一点聊胜于无的距离。刚才事发突然,南风来不及整理好衣裳,于是沈却寒自作自受,脸颊匆匆与他袒露的半边胸膛贴了一下,就跟被火舌燎了似的,耳后根立刻红了一片。
“没事。”这横生一岔来得正巧,暂时打断了沈却寒的怒火,令他稍稍收敛了寒冰般的杀意,但语气仍算不上好,“你这棺材里装了些什么玩意儿,怎么还闹鬼呢?”
南风视线完全被他耳后那一抹红黏住了,漫不经心拉好衣服,胡乱一拂袖,气劲将棺材板推开一道两掌宽的缝隙:“没有闹鬼,是你的剑。”
说完他才感觉不对,但补救也晚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沈却寒走到棺椁边上,从里面捞出了他那把本该陪他一道粉身碎骨的佩剑。
剑名“惊雪”。
“惊雪”通体银白,剑锋轻薄,动起手来就如同一道飘逸的风荡开皑皑雪雾,观感极美,可惜当年一战遭到魔气侵蚀,自中间断为两截。
沈却寒身故后,这把剑作为他的遗物被葬在九云派剑冢,后来门派树倒猢狲散,南风就把它带回了松花城。
沈却寒珍重地抚过熟悉的冰凉剑身,长而缓慢地吁出了一口郁结肺腑的寒气。相伴多年,哪怕“惊雪”折断,沈却寒灵脉被封,但灵剑与主人之间仍有微妙感应,是以方才沈却寒动怒,死寂多年“惊雪”立马跟着诈尸。
纵然它不会说话,可暌违经年,它还是认出他了。
沈却寒目光下移,看到棺材里还有另一把诈尸的剑,于是顺手将它也捞出来了,旋即目光讶异地凝住:“……这是‘开霁’?”
这把剑完好无损,只是蒙尘日久,此刻落到他手中,竟也有所感应一般微微颤动。剑身比‘惊雪’稍为厚重一些,通身都是青铜色,简洁古朴,靠近剑柄的位置刻有四字剑铭,是为“青冥开霁”,不过以前同门中为了称呼简便,都直接称其“开霁”。
这把跟“惊雪”一起尘封在棺椁里的,正是昔年南风的佩剑“开霁”。
南风站得远远的,并没有靠近他的师兄和旧剑,只艰涩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沈却寒看着两把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从他来松花城第一天就在疑惑的问题的答案。
“南风,”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南风的脸色,低声问,“这座琉璃塔……其实是我的墓,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这样那样,只有一些贴贴,嘿嘿。
第8章 往事
来到松花城后的每一天,沈却寒都能看到飞雪中矗立的琉璃塔,他不止一次向不同人打听它的来历用途,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那是用来关押重犯的囚牢,还有说是堆满了法器灵宝的密库,最夸张的答案是说此塔象征着魔尊大人修为通天彻地、品格洁白无瑕、地位无上尊崇、统治千秋万代。
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过,那是他生命里一道巨大的伤口。
南风掐着指节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他,尽量用不那么沉重的语气说:“是……门派散了,九云山剑冢没人打理,我就重新修了这座塔,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你若不喜欢——”
“你给我修个坟是没什么可稀奇的,”沈却寒没容他继续狡辩下去,奇怪地问,“但是你在我的坟里来去自如,还把‘开霁’跟‘惊雪’放在同一口棺材里,这不稀奇吗?”
南风:“……”
他们剑修就是这么讨厌,永远在该开窍的时候不开窍,不该开窍的时候瞎开窍。
沈却寒与他多年相处,知道南风的习惯就是喜欢把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在卧室,坐卧都要看见才心安。所以除非是他自作多情、把自己的分量估算得太重,恐怕比起度虚宫,琉璃塔才是那个真正能令南风感到安心的地方。
两人只对视了短短数息,南风便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破罐子破摔地一撩衣摆,轻车熟路又很不讲究地靠着水晶棺椁席地而坐,还拍了拍旁边的地面,示意沈却寒也一起坐下。
“真是……”沈却寒万般无奈地看着他,“你不嫌凉吗?”
说归说,他还是顺着南风的意思坐下了,惊雪和开霁都横搁在膝头,南风怕他冷,特意伸手把他拉近一些,两人肩抵着肩,就像寒冬腊月里挨挨挤挤的两只幼鸟,蜷缩在四处透风屋檐下,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师兄,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一百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沈却寒侧头睨他:“想听你说句真话就这么难,我还得先把族谱给你背一遍是吧?”
他这一眼漫含着挑衅与少年气的骄矜,目光自下而上,如同无形的羽毛一样强硬却柔软地刷过他的脸,无论样貌还是神情,简直同过去一般毫无分别。
如果是以前的南风,此时肯定已经毫不犹豫地去抓他的手,熟练地施展撒娇手艺;可现在的魔尊繁尘连触碰他都要鼓起十分的勇气,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沈却寒,企图无声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