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16)
柴房四周无人,黑漆漆一片。
萧乾在柴房里掀了个遍,也未见什么不妥。这与其它任何一间柴房都无甚两样,甚至连草垛里都被萧乾翻了遍,也一无所获。
难不成这手脚动在了草垛上?干草涂了剧毒?然后朱昆吃草的时候中毒,方明珏自裁谢罪,南越一举亡国?
这情节可比南越说书的话本还要离奇。
饶是一贯沉稳周密的萧大将军,此时也急了一脑门汗。
他有心要回去绑了石康原逼他说出来。但这次他要的就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把这锅扣在辽东贼盗身上,不让朱昆怀疑分毫。不然以朱昆的性子,一旦知晓是自己计划败露,必然鱼死网破。
如今的南越,可是连张网都称不上,最多就是几根破线,还跑丝了。
“娘的……”萧乾低骂了声,深觉自己战场十几年,都活到狗身上了。
外面火光逼近,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呼喊声。
“快!这边!”
一派火光流星扫尾般奔来。
萧乾左右看了眼,从后窗翻了出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萧大将军许是今日走狗屎运,于是万分荣幸,落脚便踩了一坨软乎乎香喷喷的玩意儿。
萧乾一张俊脸顿时扭出了十八道褶子。
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喷火把这半个太守府都给烧了。
随意蹭了下鞋底,萧大将军忍着恶心正要离去,却忽然一怔。
一只硕大的马头从旁边破烂的棚子里探出来,两绺长长的鬃毛卷成奇特的云纹,跟大姑娘的小辫子似的,从耳后垂下,衬得一张马脸端庄得很,大家闺秀风范十足。
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黑灯瞎火里,瞧着萧乾,脑袋还歪了歪。
萧乾心里咯噔一下,笑了。
南越最负盛名的千里马,踏云驹。
之前方明珏翻看贡品折子时,还问过他,若是喜欢,要不要讨来放进宫养着。萧大将军爱马,但更惜马。
好马应驰骋草原,不应埋没深庭,所以萧乾溜达过去看了一眼,便忍痛拒绝了。后来听闻,便是这踏云驹被送走了。
萧乾摸了摸马头,矮身钻进了棚子里,随手抓了把马草闻了闻。
一点不易察觉的古怪腥味从草叶间传出来,若非熟悉草料或嗅觉敏锐之人,绝难发现。
萧乾半蹲着,安抚地摸了摸踏云驹,然后轻轻一按它的肚皮某处,摸到一处硬块,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想也知道,这等骏马若是入晋,营造了多年爱马名声的朱昆必会找个时机当众驯马。
此时若是骏马发狂,意图袭击大晋皇帝。不管成与不成,最后查出骏马中毒,宫中随行马夫自尽,那这锅最终会落到谁身上,不言而喻。
大晋甚至不需要费一兵一卒,就像萧乾之前所想,方明珏无论是入晋解释也好,还是自裁谢罪也罢,朱昆都能轻而易举,便将南越收入囊中。
因为兵权,在他那条名叫杨晋的狗手里。
萧乾一向是个你损他更损的人,反正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他就是不要脸。
于是,他想了想,解开踏云驹的缰绳,将马拉出门,然后点了火折子,反手扔进了马棚。
初冬干燥,草垛立刻着了火。
火势渐大,火光如烈云,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桀——!”
踏云驹受了惊,体内药物毒性发作,千里马的狂劲瞬间便被激发出来,马蹄高扬,刹那冲了出去。
“什么东西?!”
“快躲开!”
“啊——快跑!”
“走水了!”
踏云驹一出,大杀四方,见人就踹。甫一跑出偏院,便灭了一趟巡逻队。
惨叫四起,伴随着刺耳的马叫声。火把乱舞,府内一时更加混乱。
北地风大,大火转眼便烧了两间屋子,救火的人和被踹的人难兄难弟,疲于奔命。
郑钱窝在一处黑暗角落,眼看前有虎后有狼,马上要被堵住了,却忽然听见一阵动静,追赶的人立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抻着脖子,远远看见火光燎天,郑钱咂舌。
兴许真是大人物呢,你看这手笔,太守府都说烧就烧了。
动静也传到了前院,石康原听了听,心头有点不安。照理说,他并未对费礼点透,就算他去柴房查看,哪怕摸到了马棚,也看不出什么。
既是无碍,那此时,他又心慌个什么?
石康原站起又坐下几个来回,还是推门出了屋子。
喧闹声顷刻灌耳,他加快了脚步,却不想院门还没打开,便忽然被匹马捅了进来。
“救命!救命啊!”
石康原被马蹄子一脚扫掉了发冠,连滚带爬,披头散发地逃命。
奈何这院子里只有他一人装逼留下,踏云驹别无选择,只能先将就这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废物玩具。
“救命……救命!”
想跑回屋子却脚下一滑,跪在了地上。石康原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晕倒,最后终是体力不支,一蹄子被踹在了后背,栽了个狗啃屎。
眼前彻底黑过去前,石康原便见费礼老头领着人浩浩荡荡姗姗来迟,对他露出个奸诈的笑容。
石康原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摔扁了。
“大人!”
礼部随行参事冲过去,一把扶起石康原,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你们两个送大人回屋,你去找城中最好的大夫来。其余人等,随我制住此马!”
礼部参事个子瘦小,年纪不大,却未成想竟是个驯马的好手,没多久便将狂躁的踏云驹制服了。
踏云驹药性已过,因时日尚短,中毒未深,发泄出来,除了马瘦了一圈精力垮了外,倒还无碍。
马倒在地上,被几个侍卫抬了出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天都亮了蒙蒙的微光。
经历过如此荒诞离奇的一夜,本就年迈的太守老头顿觉自己几根稀疏的毛发都要被扒拉地几近于无了。
礼部参事将事情井井有条安排下去,过来道:“时辰不早了,火势已止,大人若是疲累,不妨先去歇息,此处有下官便可。”
费礼拍了拍他的胳膊。
礼部参事继续道:“另外,还要烦请大人修书一封,请来辽西大晋使臣护送队伍。此次朝贡队伍伤亡委实过重,石大人一时也难以远行,无人主持大局。若从京中再派人来,恐误了日子……”
费礼颔首:“此言不无道理。本官这便去信,连夜送出,最迟后日,也便有消息了。”
“下官多谢大人。”礼部参事行了一礼。
费礼借着昏黄影绰的火光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冒了句:“胡子歪了。”
礼部参事脸色一僵。
费礼哼哼一声,甩着小袖走了。
四下无人,各有忙碌。
礼部参事摸了把额上的汗,摸索着正了正八字胡,又前去库房清点了一番,做足了样子,才让众人散了。
他迎着熹微晨光从库房出来,抄着袖子,左右瞅了瞅,溜达过一面墙。
墙头忽然冒出个脑袋。
礼部参事抬头看了眼,翻白眼:“你属鬼的啊?”
顾宴翻身进来,皱眉道:“你要跟去京城?”
高衡从太守老头继承了甩袖技能,“那是自然。”
“易容并非换脸,总有纰漏,”顾宴道,“今夜混乱,无人注意,但若随行,日久天长,太过冒险。况且,你极有可能面圣。”
他们这些人都曾是萧乾的部下,虽然朱昆并不一定识得他们,但多一份的冒险,眼下也并不值得。他们还有其它任务。
高衡撇嘴:“那你找姓肖的说去啊。出来前孙将军说过让咱们全听他的,他说无碍,让我最好跟着,兴许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收获究竟有没有,还说不准,但萧大将军说无碍,便是真的无碍。
这夜一过,熟悉这位其貌不扬默默无闻的礼部参事的人不是断了手,就是瘸了腿,直接被踢出护送队,扔在了辽东养伤,这其中也包括了饱受惊吓还中风歪了嘴的石康原。
再加之高衡早已按照萧乾指示,先一步封死了京中来人一事,又有费礼周旋掩护,竟真的无人再可揭穿他。
等着消息的这个空当,萧乾也没闲着,将搞事的口号进行到底。
他雇了一帮小贼和地痞,还有南越极具特色的说书先生,将太守府贡品失窃骏马发狂的丢人事宣扬了个沸沸扬扬,甚至还排了个辽东侠盗榜,搞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并且萧乾还特心机地不着痕迹吹捧了一番大晋,说大晋兵力强盛,应当怜惜怜惜刚被战争蹂.躏过的南越,若是派人来接,必然出不了这等糟心事。
这样一来,朱昆骑虎难下,加之虚荣心作祟,纵使怀疑此事,也不会太过在意。
果然,又过三五日,大晋使臣到了,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将歪在太守府的这仨瓜俩枣接走了。
杨晋在辽西主帅府里,一宿就摔碎了两套笔洗。
而与此同时,端王世子入宫,与皇后在演武场时常碰面的事,还是被谁的嘴角漏了出来。
一心物色方泽颢为下一任傀儡皇帝的常太师冷哼一声,当日早朝,便让言官们乌泱泱跪了一片。
“后宫干政,国乱之始!还请皇后娘娘,请罪天下!”
第29章 初显端倪
方明珏半阖的眼缓缓睁开。
他看似强自镇定,虚弱地伪装着自己的惶恐,握紧了扶手,淡声道:“诸位爱卿,亲王世子入宫修习骑射,乃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后只不过时常去演武场耍乐,与泽颢一东一西,相见都难,何谈干政?”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先是一愣。
帝后不和,皇后乃是杨晋走狗之事,可谓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时方明珏来这么一出,却是唱得哪门子戏啊。
“陛下,”御史大夫曾子墨戏比较多,站出列来,“皇后虽为男子,演武场耍乐却委实不妥。端王世子也已少年,演武场武官惫懒,若真要历练,不妨入军中几日,更胜往昔百倍。”
“亲王世子入行伍之列,古来未有,成何体统?”方明珏眼神闪烁,虽声音极力镇定,但落在一群老狐狸耳中,仍听出了几分焦急。
像被戳中了心事。
常太师的山羊胡微微颤了颤,仍用眼神发号施令。
“臣以为此举甚是妥当。”
几个言官出列,异口同声,竟是连个借口缘由都不愿意来搪塞方明珏,摆明了便是常太师借此宣泄不满与警告的先锋军。
方明珏眼神一动,额角沁出汗来。
他看向武官一侧。
然而杨晋忠实的走狗们可比常太师厌恶这位傀儡皇帝得多,远不是对皇后几句回护示好就可以打消的。
“陛下,军中是哪处不好,惹得陛下如此惊惧?”周朝峰因言辞犀利,在一群笨嘴武官中脱颖而出,“还是说,陛下看不起我等行军打仗的,生怕教坏了世子殿下?”
武官们配合着怒目而视,有的甚至作势挽袖子。
虽然明面上绝做不出殴打皇帝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背地里套麻袋使阴招,他们玩了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亏得方明珏顽强不屈,细皮嫩肉还能扛到现在。
“朕并非此意,”方明珏如往日里每一回抗争一样,用狼狈和怯懦收场,抬着下巴抿紧了唇,“诸位将军保家卫国,为南越立下汗马功劳,朕心中感念。只是泽颢尚且年幼……”
“陛下。”
不轻不重一声,却让方明珏瞬间白了脸色。
他眼神闪动着望过去,只见从来都是稳坐中军帐的常太师慢悠悠挪了一步,挺着小肚子,笑眯眯跟个弥勒佛似的,轻声慢语地说道:“陛下并无子嗣,还要早做打算啊。”
朝堂死寂。
方明珏惊怒交加,猛地攥紧了扶手,冷冷地瞪视着常太师,从喉咙里压出一句:“太师……慎言。”
常太师捋着胡子笑了笑,又慢悠悠挪了回去。
文武百官没人再敢吭声,常太师平时看着跟个闷葫芦似的,但一开口便是逆天的心思。
杨晋不在,武官也无人敢怼,文官更是马首是瞻,就算常太师说龙椅上坐的是只□□,他们也照跪不误。
除了一根木头椽子不打弯的曾御史,最后还要补上一刀:“那陛下,世子入军之事……”
“便依爱卿所言。”方明珏漠然道。
下朝了。
又是一次小皇帝自取其辱的早朝,这样的结果让屡屡取得胜利的杨派和常派都甚感无趣。也幸得有彼此牵制,还能一来二去耍点阴谋诡计,不然脑仁都该长蠹虫了。
这回方明珏的大胆并未超出常太师的预料,毕竟他之前连军营都敢乱闯,让杨晋的人给胖揍了一顿。动点念头在方泽颢身上,也算正常。
只是今日之事,总令他感觉不对。马车驶出去一段路,又停下了。
“太师,您叫我?”曾子墨掀开车帘。
常太师撩了下眼皮,将这声变了的称呼收入耳中,面上却无多大变化,仍是严师般肃容道:“今日之事,你看如何?”
“贼心不死,恐有动作。”曾子墨眼神一沉,低声道。
常太师凝视着他,琢磨着这个“贼”字。若是以往,必然指的是杨晋,而今日,在他在朝堂上说过那番话后,这个字,便又有了另一层含义。
“你还年轻,”常太师收回目光,“年轻气盛。为师也有过这个时候,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今引了太多人的心思,身处漩涡,若再不抽身,恐怕便是为师也拉不了你。”
曾子墨淡漠的神情微微一软,似乎仍是禁不住被常太师的话打动了。
“那老师的意思是……”
常太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曾子墨,“江南盐引,有些异样。你领个钦差的职,巡查三月,避一避风头,也给为师揪一揪杨小贼的钉子。”
曾子墨虽耿直,但却并不是个愣头青了。
他迟疑地望着常太师:“老师,弟子恐难胜任。”
常太师不满地看他一眼,佯装怒道:“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曾逢砚吗?”
曾子墨眼神一动,苦笑了下。
常太师缓和了语气:“为师知你禀性,此次出巡,既定了你是钦差,便不会再有人拘着你。果断点,该动就动,该杀就杀。为师离开江南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忘了,江南三郡究竟姓什么。”
轻描淡写,却又杀气腾腾。
曾子墨的眉眼也舒展开,颔首道:“弟子明白。”
“此外,”常太师又道,“此番前去江南,你带一人,言传身教,算是为师替你收的弟子。望他有这个悟性,你与他二人,有这个缘分。”
曾子墨眉心微皱,却并无异议。
时隔数日,师徒二人再次共乘一辆马车,马车先将曾子墨放到了巷子口,再掉头,送常太师回府。
常太师轻轻敲着膝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可惜师徒一场,终究要对你痛下杀手。
“老耿,派人去给肖弈送封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门外车夫应了一声,声音微小,几近于无。
也不知肖弈做了何事,次日午后,安昌侯府的胡夫人抹了新开盒的胭脂,花枝招展地递牌子进宫。
这烫手的牌子自然是被霖铃送到了方明珏手上。
小皇帝也头疼。
若是大臣,面见皇后本就不妥,挡了也无人有异议,更何况他早朝来了那么一出,将皇后剔了个干净,再纠缠便说不过去。若是寻常命妇,皇后说不见便不见,有人嚼舌根,但也无可指摘。
但这人偏偏是皇后名义上的母亲,胡夫人。
拒了说不孝,病了更要见。寻常法子根本拦不住。
方明珏捏着牌子转了两圈,脑海里忽然闪过萧乾贱兮兮的笑脸,牙一咬,憋出个贱招。
“霖铃,你去找徐慕怀,”方明珏道,“让他拦住胡夫人,无论什么法子,只要不让他到凤仪宫便好。事成,我应他出宫一次。”
凭着探子的回报,方明珏断定徐慕怀日日弹着思恋忧愁的曲子,绝对是放荡不羁想自由了。真的自由做不到,但一次出宫,也能让此人出回力了。
霖铃领命,轻车熟路到了凤仪宫偏殿。
院门刚一迈进去,便听见那凄凄惨惨戚戚的琴音一变,甜腻腻得令人牙疼。然而外表与内心都万分糙汉的霖铃并不能听出有何不同。
她往院子里一戳,原封不动转达了方明珏的意思。
徐慕怀一身水色衣裳,弱柳扶风似的,起身走过来,脸红红地瞥了霖铃一眼,嘟囔道:“你……你亲我下,亲我下我便去。”
霖铃险些被他这大姑娘样给惊掉眼珠子。
她虽然对这个觊觎他家主子男人的小白脸没什么好感,但好歹这么漂亮一美男子,身子骨看着都比她纤细,亲一下总觉着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本就没什么好在意的,霖铃一捏徐慕怀下巴,吧唧一声亲了口,又揽着他的腰往前一送,“赶紧的,去吧。”
徐慕怀回头看她一眼,捂着脸跑了。
霖铃:“……”这人什么毛病?
徐慕怀不傻,其实还像是萧乾所判断的,很机智。所以他不偏不倚,正好在离凤仪宫不远不近的一处月洞门截住了胡夫人。
他与之前判若两人。
手里转着递上去的牌子,眼角还抹了两点红,风情妖娆地往门边一靠,在胡夫人迈过来时,把手里的牌子往地上一扔,正好砸在胡夫人脚上。
“哎呀,哪里不懂规矩的下人,把本宫的牌子都撞掉了,”徐慕怀南越戏精学府杰出弟子,演个妖艳贱货演得入木三分,“这可是废后娘家的牌子,虽说算不上什么了,但也不是你可以冲撞的,还不给本宫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