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锦(32)
顾师傅也甚是欣悦,沐雩这有了功名可就不一样了,勉强可算是士大夫了,可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等等,而且他成绩好,是廪生,以后公家就会按月给他发粮食,将将都可视作立业了。如今他们这些人里,沐哥儿算是阶级最高的了。
顾雪洲准备给沐哥儿办个庆功宴,倒不是大张旗鼓地炫耀张狂,但沐哥儿的师友总得酬谢一二吧?于是在定江最好的酒楼摆了两桌,觥筹之间,难免多喝了几杯,到后面站也站不稳了,还得沐哥儿半抱着把他扶回家去。
顾雪洲靠在他肩膀上一边呓语,一边被扶着踉跄地下楼,刚到了一楼,顾雪洲忽的发起酒颠,甩开沐雩的手,“还没喝完呢!”差点把旁边一个正在从板车上卸酒的女人给撞了,沐雩赶紧把人给抓住,又对那女人道歉,干脆把人打横抱起,钻进了他们的平顶蓝布马车里,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一是为了钳制住这个酒疯子,二是……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想抱抱安之。
定江的石板大道又宽敞又平整,马车驰行在这上面只有微微的颠簸,顾雪洲靠在沐哥儿结实又暖和的胸膛上,舒服地要睡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道:“沐哥儿……我真高兴……”
沐雩把脸贴在他的发顶,嗅着他身上染上了淡淡酒气的香味,只觉得心中万般柔情,轻声道:“我也高兴。”他可是拿了案首,这么一来,安之总该正视他,知道他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吧!
另一头,酒店楼下,差点被顾雪洲撞摔倒的女人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开的方向,店小二过来说,“发什么呆呢?”
“那人是谁?”女人发愣地问。
“哪个?”
“醉了酒被人扶着下楼那个。”
“哦,那个啊,是店里的客人啊。香雪斋的顾东家,他家孩子考了院试案首,在我们酒楼作筵席呢!”
“顾东家?是不是叫顾雪洲?”
“正是他了。”
女人不可思议地问:“他今年不是二十四吗?哪来那么大的孩子?”
“听说是收养的。”店小二感慨道,“听说他没成婚,但也当真是好人有好报,他好心收养了孤儿,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考取了功名,以后可是有福享喽!”
第29章 少年病娇之烦恼12
12
入了夜,珠市迤逦街巷之中,笙歌慢起,灯火憧憧,倚翠偎红。绕着定江城的淮水江畔,一艘艘画舫雕梁画柱彩绸飘舞,引人遐思。
酬谢了恩师后,沐雩还得请同窗们一宴。他们从白菀搬来,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详细过往,只知道他不是顾家的亲生孩子,是被收养的,更不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凉薄冷淡的人,他这几年经过调/教,装模作样学得极好,在老师同窗眼里,他是个勤奋好学、腼腆诚恳、乐于助人的好少年。白鹿学子里不少纨绔子弟,惯是会来花街取乐的,不过沐雩从未应过邀,大家还以为他是年纪小脸皮薄,实际上他早就来过珠市了。早先他们铺子还小伙计少的时候,顾雪洲有时不得不自己送货,沐雩生怕这个大傻子进了珠市被哪个野女人哄骗拐走了,每次都要跟着他一起去保护他。
同窗起哄着要他在艳水画舫上宴请,沐雩原是不想答应的,可那时顾雪洲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一下。既然是他们同窗聚会,顾雪洲觉得自己身为家长还是不要打搅一帮孩子玩乐了,还亲自帮沐哥儿定了画舫,叮嘱他除了吃喝以外赏下歌舞就罢了,旁的出格的不许做。
沐雩邀的几个都是平日里要好的同窗,这次也都通过了院试,个个都是春风得意。人到齐之后,一位容色清丽无匹身子弱柳扶风年约十六七的小娘子抱着琴上了船,她身后还跟着一对才十三四的小娘子,双生面孔,一持萧,一抱琵琶。
小娘子盈盈福身,道:“恭喜小公子提名案首。”
隔着画扇屏风,男孩子们起哄起来,“瑶芳娘子!这是斗芳魁首瑶芳娘子!沐雩你怎么认识的?她一曲可是千金难求,竟为你而来。”
瑶芳娘子笑道:“公子恩情岂止千金。”说着拨了拨琴弦。
沐雩挑了下眉,他知道瑶芳娘子口里说的“公子”不是他,是指顾雪洲。画舫和歌姬都是顾雪洲找的,那傻子肯定直接去找玉夫人帮忙了,沐雩瞧瞧周围人刮目相看的目光,没觉得多骄傲,只淡淡地道了谢:“多谢瑶芳娘子了。”
三个小娘子合奏了一曲应景的《春风渡》,先是恬静华美,仿佛庭院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接着春风离开了庭院,到了街衢闾巷,太平热闹,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飞扬而过,乘风至山野间,但见天高云远,春光无限,前程万里。曲罢,一群少年只觉得心胸开阔壮志满怀,瑶芳娘子一曲后便告辞走了,便未多留。
船上的少年却没能释怀,被这一曲激起了兴致,他们年少就考取了功名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栋梁之才,将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反正是在旷野江上再无他人,他们讨论着讨论着还谈起朝廷的事起来了。沐雩冷静地听着,没有性趣,他是个自私人,可不像别人那样胸怀天下。
“……自两年前太子逝去之后,国失储君,动荡不安,朝堂波诡云谲,也不知最后会是哪位殿下入主宝殿。”
“当年太子殿下生病亡故,萧王犯上作乱都叫圣上即刻肃清了,我倒觉得圣上自有分寸,心里必定已有了属意。否则不会宣召几位皇子进京,想必就是要在几位皇子里另择贤君了。”
“奉召进京的三皇子简王、六皇子辽王,还有京中的十皇子,你们觉得谁能继承大统?”
沐雩看看这些个人,飘飘然仿佛诸葛再世,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只待他猜的皇子高中他就能乘着从龙之功登阁拜相,他啜了口清酒,不作一言。
“我觉得是六皇子辽王,六皇子是皇贵妃之子,六皇子的藩地还是辽地那等膏腴之地,可见陛下的偏宠,听闻六皇子礼贤下士骑射弓马无一不精。”
“十皇子呢?你说皇贵妃得宠,那也是老皇历的事了,十皇子生母淑妃却是正当宠,且十皇子也有早慧贤名……”
两拨人争执不下,转头问沐雩。
“你小子一直不出声,躲着要把酒都喝完了!你觉得会是哪位殿下?”
“这朝堂之事,我就不发表意见了……”
“不行,我们现在二对二,就差你一票了。”
沐雩抿了抿嘴唇,道:“怎么没人说三皇子简王。”
对方微愕:“你是觉得简王是先皇后之子吧?然而先皇后故去已有二十年,陈将军战死后陈家后继无人逐日式微,外族无半分助力。而当年陛下还将三皇子养在西宫太后膝下,那位太后非陛下生母,感情冷淡,整日闭门不出吃斋茹素,三皇子从小到大就无半点才名,一成年就被发……嗯,到了苦寒偏僻之地就藩,封号还是个不咸不淡的‘简’字,显然不得圣上欢心啊。”
沐雩点头,“正如你们所说,我三皇子简王是先皇后之子,且年龄最长,长在太后之手,既嫡又长,身份尊贵,想要越过他去,该用什么理由呢?传位于三皇子才是最稳妥的。更何况他立业早,在属地经营已有十年,未必有你们想的那样弱。”
*
柳二娘子犹豫了两日才找到了香雪斋门口,她远远就看见那间精致典雅的胭脂香粉铺子,柜上竟还用了琉璃罩,门口停着华盖马车,出入的妇人和姑子个个都玉裹金妆骄矜富贵,她看了一眼,低头瞧了瞧自己粗布的衣裙,无论如何地跨不出步子走过去了。
有个伙计出来扫地,注意到了她,刚瞟了她一眼,她吓得面红如烧,转身逃也似的走了。不知跑出多远她才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擦了擦脸颊,指尖都是眼泪。
她擦干了眼泪,回到做工的店铺。掌柜的人好,怜惜她是带孩子的寡妇,雇了她,还包吃包住。今天她是送货途中发现顺路偷偷去看的,原本送货这种活是男人做的,但店里缺人手,掌柜也会多给她点钱。为了攒钱,她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的,她的小宝今年五岁了,城里的李娘子开了一间义塾,只需少许的钱就可以让孩子在那启蒙识字,她还需要更多钱,想明年也送小宝去读书。
全身灰扑扑的,柳二娘子想去打瓢水洗把脸,俯身瞧见水缸的水面上照出的自己的模样顿时就愣住了。水面上照着的女人素面朝天、形容枯槁、头发凌乱,她都记不起来自己六年前是什么样子的了,那时的她还是父母宠爱的娇娇女,整日为了父母偏心小妹生气,争一朵珠花半团线,当年她是不缺胭脂水粉的,那个顾傻子会巴巴地给她送去,连带她娘亲和姊妹的份,只是在小姐妹里还是抬不起头,因为顾雪洲长得太丑了,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被骂以后就更结巴了。那会儿她一想到自己要和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她就觉得快疯了。
顾雪洲貌丑无盐、木讷结巴,只有一间破破烂烂半死不活的胭脂铺子;而赵郎是时常来卖货的挑货郎,舌灿如莲,还生得高大英俊,虽家无恒产,可彼时他们情投意合,她总想着自己带了那么多钱,他们去了外地开起间小铺子,凭着她的伶俐,赵郎再勤恳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越过越好,这才叫盼头。可是娶则为妻,奔则为妾,因为她是私跑出来的,户籍不明,只能和情郎不清不楚地过着,待后来她生了孩子,孩子也胡乱地养,但起初他们钱帛还算多,过得也算甜蜜,后来几次生意不成,渐渐地困顿下来,赵郎挑货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一个铜板都拿不回来,她不得不出去给人浣洗衣服赚点口粮,否则她和孩子早就饿死了……再后来,赵郎有次出了门说去定江卖货,却一直没回来,她租子都缴不出来了,夜里抱着孩子偷偷跑了,来定江找人,怎么也找不到,想回娘家,可爹娘早就当她死了,连户籍都销了。她只能自找生路,如今在酒肆做活,倒也过得比以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