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321)
“阿兄,莫要让昨日教训在阿跃身上重演。”
“建康已然易主,司马氏为桓氏取代。今闻桓氏得神鼎,万民归心。阿父在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会有一战。”
说到这里,秦璟加重语气,“汉末至今,成乱百年。是该结束战乱,中原一统,还山河安稳的时候了。”
“阿弟,”秦玖沙哑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之意,阿兄不是已经明白?”秦璟扯了一下嘴角,“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阿弟甚言!”秦玖满面震惊,“你不怕被阿父知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秦璟掩去苦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秦玖,“阿兄以为,现如今的秦王还是当年的阿父吗?”
秦玖默然。
“阿兄,世间事变化无常。我曾在阿母面前立誓,必当结束战乱,匡复汉室,使天下承平。”
“现如今,慕容鲜卑龟缩三韩之地,只要慕容垂一死,再不成气候;氐人四散奔逃,无法形成威胁;柔然王庭远遁漠北,十年之内,不会靠近汉土。”
说话间,秦璟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愈发显得低沉,“待到贼寇尽除,即是实践诺言之时。”
看着这样的秦璟,秦玖莫名觉得心头发沉。脑子里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他口中的“诺言”,绝非对刘夫人的承诺那么简单。
“阿弟,你的话我会记住。”秦玖苦笑道,“我走错的路,总不会让儿子再走。”
“我信。”秦璟站起身,笑道,“阿兄,可愿同我比试一回?”
“比试?”秦玖讶然。
“怎么,阿兄不敢?”
不敢?
秦玖端起茶汤一饮而尽,起身取来佩剑,转向秦璟,朗声笑道:“此处施展不开,去院中!”
“阿兄先请。”
兄弟先后步下回廊,立在桂木之下。
对面抱拳,旋即长剑出鞘,修长的身影同时前冲,如离弦的箭,正面相击,发出动人心魄的锐利铿锵。
长剑舞过,带起一道道劲风。
枝头桂花飘落,星星点点,花香缠绕半空,似薄雾笼罩树下之人。
一个少年立在廊下,看着挥剑相击的父亲和叔父,犹带稚气的面容现出一抹刚毅。
十招过后,秦玖败于秦璟剑下,颓废之气却一扫而空。
兄弟相视一眼,竟当场哈哈大笑,笑声中不见往日的郁气,反增几分心胸开阔的舒朗。
秦璟察觉少年的视线,转头看向廊下。
少年双手平举,向秦璟深深弯腰。
“谢叔父。”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巡狩一
心结打开, 秦氏兄弟对坐畅饮。
一觞紧接着一觞, 秦玖喝得酩酊大醉, 很快倒在榻边,笑容里带着醉意,眉眼间的郁气尽数消散。
人依旧消瘦, 萎靡之态不见分毫。
如无旁人加以挑唆,想必能逐渐醒悟过来,用心教导秦钺,尽早清除心怀不轨之人。
被婢仆搀扶起身时,秦玖踉跄着站稳, 视线朦胧的看向秦璟, 似在喃喃自语, 又似对他人道:“后悔,我何尝不后悔, 奈何……”
话没有说完, 双眼重又合拢, 似睡了过去。婢仆差点支撑不住, 在侧的童子上前帮忙,才将秦玖顺利送到榻上。
一面屏风阻隔内外,秦璟收回视线,挥退婢仆,拿起酒勺,舀起满满一勺烈酒,缓缓倒入羽觞。
自两年前,盐渎酒声名鹊起。尤其是烈酒,初饮如刀刮过喉咙,在肠胃间燃起一团烈火,南地市得一般,运至北地却供不应求。
现如今,随着西域商路日渐繁荣,盐渎美酒随绢绸瓷器等流入西域诸国,并经西域商人传入更远的国度,据悉往来一趟,价格能翻上十几乃至几十番,卖出天价都是寻常。
看着觞中清冽的酒水,秦璟半合双眼,记忆闪过脑海,嘴角轻轻勾起,举觞一饮而尽。
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璟抬起头,不期然看到立在门边的秦钺,笑着颔首,道:“阿跃过来。”
“诺。”
秦钺已经外傅,身高长相几乎是秦玖年少时的翻版。仅是轮廓稍显柔和,不如父亲和几位叔父的锋利刚毅。
秦钺腰背挺直,坐到秦璟对面,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眼前的侄子,让秦璟想起在幽州见过的袁峰。对比两个少年,莫名的笑出了声音。
“阿父?”秦钺面露不解。
“无事。”秦璟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之前一番痛饮,秦玖醉得不省人事,他却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些许云红,少顷即慢慢散去。
“父王下令移都,朝廷迁至长安,西河的高门九成以上将要随行。”
秦璟看着秦钺长大,叔侄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想到秦钺肩上的担子,不禁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你留在西河,纵有国相辅佐,凡事也当谨慎,身边的人需仔细挑选,莫要多疑,也莫要过于轻信,以免酿成大错,悔之不及。”
“诺!”秦玖正色应诺,聆听秦璟教诲。
“我同阿兄提过,待父王离开,即可着手清理府内。尤其是你身边,一定要尽快动手,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祸患。”
秦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阿跃,”秦璟没有追问,继续沉声道,“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说话办事都需谨慎,处理国政军事切忌莽撞。”
“秦氏祖训需牢记于心,先祖的警言绝不能忘。”
“秦氏承始皇血脉,当全力扫清贼寇,匡扶华夏,护百姓安稳。”
“诺!”
秦钺端正神情,用力点头。
“我明日离开,短时内不会再至西河。”秦璟取出一把匕首,递到秦钺面前。
匕首看着不起眼,比寻常所用短了两寸。刀柄以木制成,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朴实、简单,不显任何花俏。
刀鞘材质特殊,竟是鲨鱼皮。
匕首出鞘,立时寒光四射,显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
“此物随我多年。”秦璟开口,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年少时外出行猎,不慎在林中迷路,被狼群所围。箭矢用尽,仗着刀兵锋利才斩杀狼王,逃过一劫。”
“可是那匹白狼?”秦钺终归少年心性,听秦璟提到当年,不由得面带好奇,“我听大君说过,那是头巨狼,在北地都很少见。”
秦璟笑着摇头,道:“个头的确大,说巨实是不及。不过,白狼皮确是好东西。”
叔侄俩说话时,婢仆撤下酒水,送上茶汤和糕点。
秦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读书习武,每日膳食之外总要加几顿糕点。论饭量,隐隐有了向叔父靠拢的趋势。
“待到冬日,我也要外出行猎。”秦钺拿起匕首,试着锋利的刀刃,很是爱不释手,“就用阿父的这把匕首,亲手杀一头狼王,狼皮送给阿父!”
“好!”秦璟笑着点头,“我等着那一日。”
叔侄俩的谈笑声绕过屏风,传入内室。
本该烂醉的秦玖,此刻却睁眼躺在榻上,仰望帐顶,听着秦钺爽朗的笑声,不觉一阵心酸,随即又变得释然。
正如他之前所言,大错酿成,追悔莫及。
好在儿子不像他。
为今之计,是尽速振作起来,将心怀叵测之人逐一剔除。
或许该高兴有个颓废胡闹的名声,秦玖冷冷的勾起嘴角。
既然要做个混人,干脆混账到底。一个被亲父厌弃的废人,偶尔神智不清,挥剑斩杀几人,理当算不得稀奇。
清明之人诸事需要顾忌,难免束手束脚,混人何需讲理?
他的前车之鉴,绝不愿儿子再经历一回。与其顾忌许多,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干净。
想到这里,秦玖笑意更冷。
归根结底,哪怕心胸不宽,对兄弟生出猜忌,一时走了弯路,他终归是秦氏嫡长子,自幼文韬武略,未及冠就临战杀敌,论起下狠手,未必弱于几个兄弟。
夜色渐深,秦璟告辞离开西院。
秦玖起身,用冷水净过面,亲自将他送至廊下。
秦钺跟在两人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
行到回廊转角,秦璟侧身,低声对秦玖道:“阿兄装醉的本事,还是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多大长进。”
秦玖瞪眼,数息之后,到底是摇头失笑,握拳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阿弟装傻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
“阿兄说什么?我不甚明了。”
秦玖大笑出声,突然单手勾住秦璟的肩膀,很没有形象,却带着久远的亲近和回忆。一时之间,兄弟俩都愣了一下。
“阿弟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秦玖咳嗽一声,沙哑道,“该清理的,我一个都不会落下。等阿弟抵达长安,见到阿母,记得代我上禀阿母,我知错,真的知错,绝不会再犯。”
“话我会带到,然而,阿兄最好亲自向阿母认错。”秦璟道。
“当面认错?”秦玖苦笑摇头,他这辈子都将困于西河,哪里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秦璟仿效秦玖,握拳捶在后者肩膀,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秦玖皱眉看着秦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神情间生出变化。
“阿弟……”
“阿兄,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秦璟拦住秦玖的话头,“且看来日。”
两人话说得不甚明白,秦钺站在一旁,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很有些似懂非懂。眼见秦璟要迈步离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父!”
秦玖和秦璟同时转头,秦钺的目光落在秦璟身上。
片刻之间,秦玖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恨恨的瞪着秦璟,用力磨着后槽牙,未知现在反悔,不和兄弟握手言和还来不来得及?
不提秦玖如心塞,秦钺为解开心中疑惑,还是跟着秦璟去往北院。
秦玖二度心碎,实在想不开,干脆转身回到内室,愤愤的坐在榻边,想着该如何寻机“出气”。最直接的渠道,等着秦策一行离开西河,谁敢轻易冒头,全部一刀砍死!
翌日,秦策车驾启程前往长安。随行队伍排起长龙,有追随秦氏起家的老臣,也有慕名来投的豪强新贵。
各式大车汇聚到一处,马嘶人喧,好不热闹。
王旗打出,号角吹响。
秦璟身披玄甲,胯下一匹墨色神驹,率两百骑飞驰出城,拔营点兵,候在城门外,等候王驾出现。
八千骑兵列于城门两侧,刀锋未亮,弓弦未张,空气中仍凝聚慑人的煞气,甚至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熊罴之旅,虎狼之师。
这是一支用杀戮和血腥打造的军队,是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
车驾行过,秦策推开车门,目及两侧骑兵,终于明白秦璟之前所言。这样一支军队只能冲锋陷阵,绝不能用于守城。若不然,很可能会反噬其主,酿成惨祸。
夏侯将军护卫王驾,和秦璟并排而行。看到这八千骑兵,本能的绷紧神经,心生警惕。
张禹的马车行在王驾之后,发现策马立在骑兵之中的侄子,不禁眉心深锁,召来健仆吩咐几句,后者领命,立即策马迎向张廉,传达张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