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94)
况且,幸了一个昆仑婢本就是司马昱心中的疙瘩,几次三番被提起,他心中岂能痛快。
深思半晌,司马昱到底觉得膈应,又令宦者到后宫传话,正月内的宫宴,李淑仪都无需列席。
原因很简单,宫宴之后李淑仪就“病”了。连续三日传唤医者,闹得宫内沸沸扬扬,风头完全压过了其他嫔妃。
“既言身体不适,便好生休养吧。”
猜透李淑仪的心思,司马昱愈发觉得心烦。此举不过为敲打,让她收敛一些,同时也为安抚司马道福,。
究其根本,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对她的处置不能随意。
桓温不至于为点小事出头,难保有心人趁机利用,离间父女之情不说,更会放出信号,暗示司马昱对桓温不满,借机进行敲打。
能稳坐丞相之位数年,司马昱不乏野心和智慧。
既然代替司马奕坐上皇位,总要设法让皇室走出困境。
不求万全,只求迈出一小步,平衡朝中势力,进一步拉拢士族,争取在民间的声望。有了民王和士族支持,好歹能让桓温心生顾忌,不会不管不顾的起兵造反。
桓温了解司马昱,司马昱又何尝不了解桓温。
一世枭雄,武功盖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名!
想到这里,司马昱表情微松,放下笔,看着一丝墨痕流淌过竹简,轻轻颔首,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咸安元年正月初七,朝会之上,天子发下两份诏书。
“授鄱阳郡公主,武昌郡公主,寻阳郡公主,各领食邑五百。”
“大司马足疾,今后可乘舆上殿。”
第一份诏书属于天子继位后的程序。
既然封了后妃,又给太后上了尊号,轮也该轮到皇子皇女。
给皇子授封太敏感,很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立太子”。
皇女就没那么多忌讳,甭管是将要及笄还是牙牙学语,也无论生母是何出身,司马昱一视同仁,全部给予封号,却唯独漏了司马道福。
此举可以看做司马道福已有封号,无需再封。也能看成是天子对她不满,连封号都不愿意给。
五百食邑并不多,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大县。只要不选在会稽、京口和姑孰三地,就不会触动士族和两位权臣的根本利益,不会引来任何反弹。
司马昱看了半天舆图,最终圈定射阳。
此地近北,有遭遇兵祸的风险,但境内流民颇多,又靠近盐渎,税收之丰惹人眼红,分给三个郡公主绰绰有余。
可惜司马昱忘记了,人心不足。
三个皇女年龄尚小,不会对食邑指手画脚,她们的母亲则不然。为巩固女儿的利益,必定会设法让家人插手县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射阳的厚利,目及盐渎的繁荣,难保不会心生觊觎,最终闹出乱子。
现下,司马昱没想太多,朝堂之上也无人提出异议,诏书顺利下发,后宫嫔妃叩谢皇恩,嫔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庆,为即将到手的利益兴奋不已。
比起封号之事,允桓大司马乘舆上殿,掀起的波澜委实不小。
此道诏令一出,满殿哗然。
郗愔看向司马昱,又扫一眼桓温,眼神莫名复杂。
谢安王坦之心存担忧,王彪之和王献之同样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废帝之时,对新帝好生劝解。
什么人能乘舆上殿?
官家这道诏令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切实执行,无异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温位高权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王导!
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开口之前,桓温当先出言,对天子之命坚辞不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实不敢受!”
桓温言称惶恐,表情十分真挚,却没有行拜礼。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
观察司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视线,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再看僵在当场的群臣,不免暗中叹息。
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了天子这份“心”。
司马昱继续劝说,桓温仍执意不受,几次三番,谢安终于看出些门道,脑中灵光一闪,起身道:“大司马为国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虽重,无过大司马之功。大司马当受此荣!”
轰隆隆!
一声炸雷当头落下,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圆整双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
出声的是谢安谢侍中?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就算要给桓大司马搭台子,也该是郗超之流。谢安站出来……不是生出幻觉?莫非陈郡谢氏已靠向桓温?
列班朝中的谢玄,此刻也是满脸不解。
他倒不认为谢安和桓大司马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觉得,谢安突然行出此举,背后定然大有深意。
不理会刺在背后的目光,谢安坚持说服桓大司马,希望后者接受这份殊荣。
桓温意志坚决,咬死不松口,坚决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这绝非是托辞,完全是在当面威胁司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调兵!
百般无奈之下,司马昱只能遗憾的收回圣旨,赞扬桓大司马有贤臣之风。
“有大司马在,国事无忧矣。”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直至朝会结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雾里,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
行出宫门,登上牛车之前,王坦之特地将谢安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为桓元子说话?”
谢安叹息一声,示意王坦之放开他,道;“此处不是详叙之地,文度如无要事,还请过府一叙。”
王坦之没有推辞。
两人的车驾穿过御道,行过秦淮河北岸,很快抵达谢氏府邸。
健仆跃下车辕,唤门房开正门。
谢安王坦之先后下车,相携走进府内。
“快去备茶汤。”
谢玄跟在两人身后,命婢仆备下火盆和待客之物,尽快送到客室。
待一切安排妥当,婢仆退到廊下,谢安留下谢玄,道:“无需关窗,关门即可。”
“诺!”
王坦之没有着急询问,用过茶汤和馓子,净过手,方才开口道:“安石可否解惑?”
谢安放下布巾,开门见山道:“文度可还记得,桓元子有意九锡之礼?”
“记得。”王坦之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在文度看来,乘舆上殿比之九锡之礼如何?”
王坦之愣住。
谢玄动作一顿,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
谢安继续道:“如授九锡,无需多久,即会有禅位之言流出。届时,无论官家还是你我都将十分被动。授此殊荣则好坏掺半,纵然会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会为其留下跋扈之名。”
更重要的是,自曹操之后,九锡几乎同皇位画上等号。而乘舆上殿仅代表一种殊荣,更能暂时堵住桓温的口。
再是嚣张跋扈,也不能步步紧逼,一边乘舆上殿一边嚷嚷着要九锡。事情传出去,桓元子的脸皮要是不要?
虽说只能拦下一时,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想通个中关窍,王坦之猛拍大腿,万分的后悔。
能不后悔吗?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眼睁睁的放走!
“文度无需如此。”谢安出声安慰道,“官家能下此诏书,可见胸怀韬略,无意真的禅位。”
“安石!”王坦之面露骇然。
这话能随便说吗!
谢安笑了。
在自家宅中都无法安心,他妄负一身高名。
“文度,此事满朝皆知,何须讳言。”
王坦之不说话了。
谢玄垂下眼帘,看着空掉的漆盏,略微有些出神。
“今日事不能成,桓温恐会再向官家施压。为今之计,只能同郗方回联手。待危机暂解,我会书信一封送去幽州。”
“幽州?”
谢安的话题转换太快,王坦之有些跟不上。
“为何?”
“丰阳县公出仕以来,政、军之上颇有建树。其在地方很有名望,于朝中却根基不深。如能与之结好,未必不能成为助力。”
“安石想得过于简单。”王坦之很不赞同,“他终归是桓氏子,且同琅琊王氏有结好之意,未必会明白安石苦心。”
自去岁开始,琅琊王氏和幽州联手抢占建康盐市,太原王氏没少吃亏,根本不想同对方合作。次者,寿春之事就是不小的障碍。
桓容再是大度,也不会脑袋进水,对想要自己命的人放松警惕,甚至是结盟。
“未必。”谢安摇摇头,视线转到桓玄身上。后者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察觉不对,又立刻转了回来,很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玄儿同此子交好,几度书信来往,曾闻其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话虽直白却颇富深意。”
朋友?
利益?
“我曾留意盐渎,亦曾派人往幽州。观其收拢流民,开荒种田,大兴商贸,并且设立书院教化于民,委实有先贤之风。”
感叹之后,谢安又不免惋惜。
纵然是晋室长公主之子,到底不为司马氏。
“桓温素来忌惮此子,貌似父慈子孝,实则并非如此。如能借机交好,不求真的护卫建康,只要能暂时牵制姑孰,事情便大有可为。”
说白了,在谢安眼中,桓容依旧是一枚棋子。
王坦之仍觉得此事不妥,谢安是在异想天开。
谢玄心头微动,想到同王献之的形同陌路,再想到与幽州断绝的书信往来,不由得再次出神。
桓府
司马道福知晓三个姐妹都得封号,唯独漏下自己,狠狠发了一顿脾气,砸碎满屋玉器。
婢仆瑟缩在墙边,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出言劝说。
宫宴之后,司马道福被天子亲口禁足,南康公主也派人传话,如果她再惹是生非,就绑她去姑孰。
司马道福当场气晕,醒来不敢大闹,唯有对着满屋家具和婢仆撒气。
刚消停不到两日,遇上天子授封皇女,司马道福又被给了一巴掌,当场气得发疯。
满地碎玉,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寻常难见,不乏宫中赏赐之物。司马道福说摔就摔,压根没有想过,从今往后,能不能再得到同样的赏赐。
“司马曜,司马道子,郗道茂……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摔到最后,司马道福没了力气,瘫软在矮榻上,单手握拳,双眼赤红的念着一个个名字,神态竟有几分疯狂。
房门外,一个婢仆收回目光,无声的退出廊下,同一名健仆低语几声。
当日,南康公主又被请入台城,李夫人获悉府内消息,得知司马道福的疯狂,浅笑道:“继续看着她。让阿叶找机会露脸,不用太心急。”
“诺!”
婢仆领命退下,李夫人靠坐在回廊下,一席斗篷裹在身上,纯白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衬得眉青如黛,唇红娇艳,笑容愈发惑人。
“建康的事该让郎君知道。”
抚过倚在腿边的鹁鸽,李夫人喃喃自语,倏尔美眸轻弯,指尖擦过鸽羽,引来“咕咕”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