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43)
作者:盛星斗
时间:2023-12-21 11:36
标签:虐恋 架空
裴缜神色如常:“在下确是不胜酒力,怕众位挽留,就让人先去引车过来。”
他看起来去意已决,众人再留便有些过了,于是一路送出院来,直至门口才分别。
等那些人再次入院,裴缜方才转过身,今夜无月,只有门前灯笼映出摇晃的光,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缓步迈下石阶,侧首向一旁石狮子下方看去,成南正蹲在那里,仰头瞪着他。
成南并非故意要在人前闹这么一出,他气得恍惚,听到裴缜说要走,想了没想地顺着他的话便出来了,谁知吭哧吭哧走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身前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他脑子里嗡一声,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又气又心虚,也不敢走远,便恼怂地在门口大狮子旁边蹲下了等。
车夫适时地赶了马车过来,裴缜抬步上去,见成南仍蹲在那里未动,终于说了今夜那么长时间以来和成南的第一句话:“上来吗?”
成南用力揉了一把眼睛,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越过马车,朝前面走去。
裴缜被忽视也并无不悦,收回手,独自矮身坐进马车。车轮滚过石板路,在夜间格外清晰,裴缜的声音微带疲倦,向车夫道:“慢些走吧,就当是醒酒。”
第47章 讨厌了吗
马车果然慢下来,保持着和走路差不多的速度。裴缜坐在车上,向后靠着厢壁,两侧的车帘皆撩起半扇,夜风吹进来,拂散了筵席上沾染的酒气,他半眯着眼,看着窗外时见时不见的成南。
成南显然是在生气,他不太会藏情绪,高兴了不高兴了都摆在脸上,此时紧着眉绷着脸,随便一个过路人都能辨出是气鼓鼓的模样,而裴缜了解得还要更清楚些,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杨升的主宾尽欢而恼怒。
昏暗的车厢里,他微微垂眸,看向自己右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种精致的小点心,清甜的香气溢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宴席后半程他兴致缺缺,一边偶尔应上两句杨升的话,一边用象牙筷将碟子中没动的小点心摞进桌上铺的手帕里,席上不少宾客注意着他的举动,包括杨升,但裴缜对此视若罔闻,毫不在意地一样点心挑一个,将它们摆得规整又好看,仔仔细细地系好包起来,拢进袖子里,然后便起身准备告辞。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提裴大人宴席上堂而皇之地偷小点心,以至于现在它们都顺利地跟着裴缜出现在了马车里,但是……裴缜轻轻揉搓着手帕边缘细腻的布料,抬头又看向走在外面的成南——带出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要浪费。
白天的霖川城已算得上是寥落,入夜之后更是荒凉,莫说人声,连狗吠都变得罕闻,据说西四街那个大坑里扔着数十具狗的尸体,都是皮肉包骨头,正午头的时候恶臭扑鼻,幸好夏天已过,蚊蝇没那么多了,不过也足够骇人的,官府筹谋着要把坑填上,但拖来拖去尸体都快把大坑填平了,甚至还零星夹杂了几具饿死的人,也没等来官府的一锨一铲。
成南在裴府过了七八天神仙般的日子,每天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缜,以及马槽里的水是不是又该换了,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每天都在成倍地变坏:天高云淡的晴朗中藏着干瘪的庄稼,不断地听人说上头又拨下了赈灾款项,但究竟有没有谁也没见过,只能靠自己艰难往前熬;西疆的战局一年比一年地坏,无数壮年男子的性命悄无声息地填在了里面,他们留在老家的妻儿老母背上的赋税却越发沉重……这样的世道里,有人默默死去,有人落草成寇,各地土匪像是地里面钻出来的,短短几天就洗劫了好几个城镇,本来不必饿死的人也大批地变成了流民。
这一切发生得快极了,似乎不过十余天便全都乱了套,但怔愣之余,若稍微再往前想一想,发现也并非毫无征兆,过去数年里的每个日子都累积着不详的影子,今时今刻不过早已注定。再说,即便是突然而来又能如何,老话说,世事无常,本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此时刚刚从满目富贵中挣脱出来的成南只顾着恼裴缜,仍旧未注意到周围异乎寻常的寂静,不知道人倦狗乏,人没有出门的心思,狗没有吠叫的力气,他闷头往前走着,直到迎面撞上十几个从外地流亡至此的难民。
他们歪倒在城墙根下,脸色青白,神情麻木,身上的衣衫比乞丐们还要破旧,在深秋的寒风里蜷缩着身体,面无表情地瑟瑟发抖。即便有马车经过,他们也并未冲过来求车上人施舍一条活路,是没有力气,也是因为知道那些马车里的贵人不会垂怜。
许是因为成南顿住了脚,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些人觉得他不太一样,一个病瘦的女人抬起头,空洞的视线直直地看向成南,哑声向他乞求:“求求给点吃的吧……”
成南浑身一震,似是才惊醒过来,只觉得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麻的,他僵硬地向前走了半步,又讷讷停住,他本就是个乞丐,哪里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济其他人?
但裴缜可以。成南转过头,越过车窗看向里面坐着的人,夜色昏暗,裴缜并未看他们,露出的侧脸勾勒出一个英俊而冰冷的轮廓,像是没有感情的石雕。
寂静之中,成南的心伴着慌乱一点点冷下去,还是坚持着艰难开口:“能不能给他们点钱?”
裴缜不作声,成南又道:“就当是我提前赊出的工钱,行吗?”
最后的尾音微微发颤,裴缜终于抬头看向他,却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城外的难民有多少吗?”
成南不知道,裴缜也没真等他的答案,嗓音淡漠:“汶河、祥垣、东蒙,三县被土匪劫掠一空,仅此产生的难民便数以千计,其余各城胆战心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成南半晌没说出话来,干瘪道:“官、官府……还有官府呢……”
裴缜冷笑一声,没回应他这天真的话,意思却表露无遗:官府若是有用,那三县又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漠然地从街边那些人身上扫过:“今日救了他们几个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将那几千人都救了?救了那几千人又如何,有些东西不改变,还会有同样境况的几万人、几十万人出现。”
成南想反驳他,嘴皮子却像黏在了一起,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裴缜最后淡淡扔下一句,“我又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向车夫道:“走吧。”
车轮再次向前转动,成南与那些流民一起在深秋寒夜中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抬脚跟上马车的,只听到那女人喃喃一声叹息:“原来都一样……”
成南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在一瞬间掉下眼泪来,只是眼眶被逼得通红。
向前走的一路上,又零星遇上些难民,与先前那些人同样的状态,成南看也不敢看他们,深垂着头只盯着脚下的一点路。
裴缜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听到车外的人低声开口:“我来府里之前,老三他们都围着我跟我说,如果在府里觉得好了,一定要去求你让他们都进府干活。”
裴缜没吭声,成南接着道:“即便我求你,你不会让他们进府的是吗?”
他扯起嘴角笑了下,不过一瞬又落下去,显出些微的迷茫,轻声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想求你了。”
裴缜在黑暗中睁开眼,手里的点心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了,软绵绵地团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波动:“还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他问得奇怪,成南却听懂了。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裴缜让他坐在马背上,牵着大黑带他逛出城去,那时候他摸着大黑的脑袋满心的快乐,跟裴缜说他和自己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现在裴缜又问他,是不是还觉得他们不一样。那个女人回答说“原来都一样”,成南却对此一言不发。
直到裴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才自语般开口:“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裴缜平静地问:“讨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