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39)
墙那边轻轻一笑,道:“这就睡了。”但句羊留神听着,祁听鸿仍在翻书,只是动静压到最小。原来他怕句羊嫌吵呢。这么体贴,有点教人讨厌。体贴不是坏事情,哪里教人讨厌,句羊也说不明白。
下午的课业有椅子坐,不用站了。祁听鸿坐在那里,头渐渐低下去,淡红色的嘴唇就要碰到纸页。句羊想,偏要学一中午,活该吧。
教官巡查过来,他拍拍祁听鸿,说:“祁友声,醒醒。”祁听鸿抬起头,眼神有一点懵,这时教官走了。句羊道:“没什么事,继续睡罢。”
祁听鸿却不敢睡了,说:“句兄,多谢你喊我起来。”正襟危坐,翻开书看。可惜困意不由人,不到半刻钟时间,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一路睡到放学。句羊叫他说:“祁友声,熬了几晚上?”
祁听鸿朦胧中说:“两……三天。”句羊说:“累吧?”祁听鸿说:“嗯。”
句羊发觉,这会儿祁听鸿问一句答一句,颇是好玩,遂道:“累得没空闲和我讲话了。”祁听鸿说:“嗯,对不住。”
句羊叹一口气,说:“今夜一定好好休息,否则白天完全学不了,月考一样要糟。”祁听鸿也说:“嗯。”
时间到晚上,三更打过了,祁听鸿的号房还是一声声,传出纸笔声响。句羊熄灭油灯,脱外衣爬上床。对墙所跪半个时辰,祁听鸿那边翻页、磨墨,窸窸窣窣,像小老鼠,让他根本无法静心想事情。句羊在片雪卫时,若有属下犯错,他提醒三遍还不改的,一定懒得再管,打一顿军棍就记得改了。祁友声呢,没法打他,随他去罢。
句羊刻意去听院里的声音。有只斑鸠,“啯啯——啯”叫,把磨墨的动静盖过去了。句羊想,绝不会再管了。
第二天的早课,祁听鸿困得站都站不稳了。今天讲课的,是教过状元的大儒师,特地从京中赶来。见有人站着睡觉,气得把笔摔了,记了祁听鸿的姓名。祁听鸿惊醒过来,看着有点可怜。句羊冷冷想:活该吧。
放早学后句羊自己走了,走到伙房,到底想:“睡觉不管了,吃饭方面,他还算听劝。”所以仍给祁听鸿装了一碗粥。等他回号房敲祁听鸿的门,里面却无人应声。句羊扒窗看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祁听鸿还没回来。句羊怕他昏在学堂里,昏在路上,只好沿路找回去。
刚到学堂门口,句羊就听见细细碎碎的讲话声。开门看处,祁听鸿坐在角落,桌上摊开一卷甚么题目。旁边站的却是衡为,一根手指点在纸上,明显是在讲题。句羊隔着几排桌椅,道:“祁友声。”
祁听鸿正待答话,句羊关上门走了。衡为奇怪道:“他做什么?来找你么,怎么又走了?”
祁听鸿摇摇头,说:“不知道。”
虽说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祁听鸿能看出来,他一定是生气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生气。祁听鸿匆匆收拾书本,对衡为道过歉,追出去道:“句兄!”
第28章 小蛇
句羊走得不快,但祁听鸿叫了好几声,他也并未回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别的生员乃至教官,投来好奇的目光。祁听鸿道:“句兄,别人都看我俩呢,别不理我呀。”
句羊不响,一味地走。祁听鸿在后面道:“对了,你不在意别人。”
到了号房,祁听鸿满以为他要说话了。但句羊径自将门一锁,仍旧一句话不讲。祁听鸿心里犯苦,也想:“莫名其妙。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便了。”钻回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祁听鸿仔细看去,原来靠窗的桌面上多了一个大白瓷碗,满满盛有伙房的粥水咸菜。大概是句羊带了饭找他,没有找见,开窗放进来的。
祁听鸿捧起粥碗,书摊在旁边,边看边吃。粥水半凉半热,叫他吃得很不是滋味,总是在想:“送个粥吧,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但要去看书呢,祁听鸿喉咙里像塞有一团纺坏的纱头,千丝万缕,心烦意乱。强看了半页,他想起来句羊曾讲过的一个笑话,讲的是个状元郎废寝忘食,吃饭也在用功。现在的自己不就是这样么?祁听鸿有点儿好笑,笑不出来,气倒也生不下去了,三两下涮干净碗,去敲句羊房门。
敲两下,句羊当然是不开的。祁听鸿说:“句兄,你不要见我,连碗也不要了么?”
句羊开了一道门缝,伸一只手出来,意思让祁听鸿把碗递给他。祁听鸿起了坏心,故意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挠。句羊痒得一抖,险些把碗摔了。祁听鸿道:“句兄,行行好,让我进去说句话罢。”
句羊不答。祁听鸿威胁道:“否则我又去看书了。”
句羊打开半扇门,道:“说甚么?”祁听鸿说:“句兄,我晓得你为什么生气了。”
句羊放他进来,祁听鸿说:“你来找我,我却不在号房,是因为这个么?”
句羊摇摇头。祁听鸿怕他赶自己走,连忙改口道:“因这几天我冷落你了。”
句羊道:“你回去念你的书罢。”祁听鸿灵光一闪,道:“我没与你讲话,却去和衡为讲话了。”句羊不响,祁听鸿又惊又笑,叫道:“句兄,你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么!”
句羊淡淡道:“我没生气。”祁听鸿笑道:“我也没办法,好么。有的题目我想来想去,连题义都不明朗。”
句羊道:“什么题?”祁听鸿跑回房间拿了书本,递给他看,是一道“截搭”题目。所谓截搭题,乃是两句经典,上下句各取一半,拼在一起作题目。开国至今,完整的句段出得多了,难免重复,地方学校便出此下策,纳补丁一样拼拼凑凑出题。大考时是见不到这种题目的。
祁听鸿连连点头,说道:“句兄,衡为兄也是这么讲的。”句羊终于道:“啊呀,所以你去问他,也不来问我。”
祁听鸿有点难为情,低下头一笑。句羊道:“因为他考第一名,是吧。”他心里想:“县学考第一名,有甚么了不起的。我若找翰林院的人写,作的文章,保准惊掉县学先生下巴。”
祁听鸿道:“我怕问得多了,你嫌我烦呢。”句羊道:“于是你去烦衡为,不像话吧?”
祁听鸿道:“我问他一题,问你一题,人人都烦,好么。”
句羊忽然说:“我不嫌你烦的。”祁听鸿笑道:“那我只问你了。”
句羊道:“我不止能教经义,还能教你写公文。”
祁听鸿好奇道:“句兄连这都会么。”句羊心道:“不如说这是最熟的。”嘴上解释说:“偶尔帮我义父写点东西。”
祁听鸿道:“句兄本事这么大,不如改叫句先生了。”句羊不响。祁听鸿觉得好玩,叫:“句先生。”
句羊做惯宫中的情报工作,自有一套归纳文书的方法。花三天功夫,去到县学书库,将往年考题泛泛浏览了一遍,并翰林院范文,精选出来六十篇类型不同的,誊成一本。又写了一册对仗词句,附在后面,拿给祁听鸿死背。
这其实是个笨办法。一整篇生套别人词句,容易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处在格式一定工整了,也不至于写不出来。祁听鸿经义基础太差,真要他自己写时文,未必就能言之有物,不如死记硬背,赚一点辛苦分。
拿到这本手抄册子,祁听鸿简直像抓住救命稻草,前后翻了几页,喜道:“我晓得了!”句羊道:“你晓得什么?”
祁听鸿道:“譬如别人这句话:‘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换几个字,就可拿来写‘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的题目。”
句羊道:“还有呢?”祁听鸿就像真被县学先生考较一样,露出点苦恼神色,半晌答道:“能答‘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句羊道:“倒很机灵。”祁听鸿乐道:“是句先生的功劳。”句羊道:“这份心思拿去好好念书,未必考不了。”祁听鸿笑笑,说道:“我天生不开窍,缺一点文心,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