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123)
哪知上到山顶,远远就看见郇潜大马金刀坐在篱墙之外,屁股下垫着一沓花花绿绿小书,都是他送过去的棋谱和话本。看见他,郇潜喊道:“句羊小子,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来啦!”
句羊愣道:“为什么还我?”
郇潜眼睛底下挂着深深两道乌青色,估计整晚没睡。他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句羊过来。
句羊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疲惫,也是和他挑明以后,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温和。
心底的不安感觉愈来愈重了,句羊走到门口,听他说:“句羊小子,这么多天以来,我真的看明白了。你是个好小子,不是个臭小子。”
句羊不答,郇潜也陷入沉默。良久,郇潜说:“可我昨天晚上,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想到鸿儿这辈子要跟个男人度过了,好好的逍遥神剑,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永远偷偷摸摸的,永远被别人当娈童,我就怎么都睡不着。”
句羊仍旧不响,郇潜又道:“句羊小子,听我一句劝。世上没有人能长久过这种日子。我听无忧讲了很多,分桃那个,最终失宠了吧。断袖那个,还是有娶老婆。”
要是一口否认,显得像他不在意祁听鸿似的。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惶恐。但要是不否认,又好像同意郇潜的话了。句羊觉得嗓子里像含了沙子。
末了句羊说:“我和祁听鸿都长大了,晓得自己在做什么。”郇潜哼道:“我活了一个甲子,看你们仍然和看小囡一样。”
句羊又说:“我和他都会武功,不会轻易受人欺负。”
郇潜一哂。就连句羊也觉得自己答得太无力了。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是武功强就能够解决的事?
说到底,郇潜的问题不难回答,只是他说不出口。
祁听鸿能够坦坦荡荡,连他的份一起说,我们从未害别人,所以别人爱怎么想,与我们是无关的。而句羊瞻前顾后,想这想那,反而没有勇气替祁听鸿认下苦果。
郇潜道:“句羊,请回吧。就当是老头子我的错处,看不得小辈干这种违背祖训的事体。”
没想到郇潜如此固执,但句羊昨天答应过祁听鸿,说今天也会来看他。要是食言就不好了。句羊思忖再三,还是恳求道:“郇前辈,不论如何,我今天答应去见他。请让我和他说一两句话吧!”
郇潜喝道:“还要说话!昨天在老子眼皮底下卿卿我我,现在还要说话!”他将腰间木剑抽在手里,说:“你敢靠近一步,我立刻把他逐出师门了,对你也不会留情!”
两人到底谈不拢,不欢而散。余下时间,郇潜一直蹲在祁听鸿门前,手按木剑,时刻准备撵人。茶水饭菜,一应要谢秋云给他送过来。而且郇潜本就是武林名宿,耳聪目明,此时调动毕生功力去守这间厢房,句羊脚步放得再轻,他也一下就能听见。
这些天句羊已经试遍一切方法,郇潜却还是不肯松口。他是彻底束手无策了,蹲在篱笆外面发呆。蔺无忧见状,夹着一本闲书,走来站定,好奇道:“没办法啦?”
句羊道:“暂且是没办法了。”
蔺无忧又问:“放弃没有?”
句羊摇摇头,蔺无忧道:“摇头是没放弃,还是放弃了?”句羊道:“我肯定能想出办法的。”
蔺无忧一笑,说:“能有什么办法,把我师叔都给打动了,叫他不管纲常伦理?”句羊又摇摇头,说:“不晓得。”蔺无忧追问:“那你如何知道,你肯定能想得出来办法。只是说空话而已吧。”
句羊抬起头,沉沉看着他,说道:“别再取笑我了。我不可能放弃,所以会一直想,仅此而已。”
蔺无忧笑道:“我道有个办法。看你今天穿得像新郎官,或许能够告诉你呢?”
蔺无忧此人吊儿郎当,做事没个正形。此前句羊和祁听鸿再怎么苦情,他也就当一折戏看,事不关己,显得很无所谓。所以他说他有办法,句羊也半信半疑而已。
蔺无忧仿佛看穿他所想,说:“你姑且试试,反正不吃亏,对不对?只是要我用这个法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体。”
句羊道:“什么事?我……我如今虽然没什么权势,但会尽力去做。”
蔺无忧笑道:“和权势倒没什么关系。”随即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要你赌咒发誓,你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我师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你心存二念,还要来发这个誓,死后堕入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句羊这辈子杀过许许多多人,并无一个化成厉鬼索他的命。因此他其实不相信所谓果报之说,也不相信轮回转世和死后世界。但在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对祁听鸿的真心无比坚定,这辈子决不愿意害他伤心难过,更不会去辜负他。这个誓言发得反而格外虔诚,轻声说道:“句羊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祁听鸿。倘若有违此誓,当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拔舌地狱,永不得超生。”
见他当真发了这个誓,蔺无忧面色稍缓,说道:“走吧,带你去见我师弟。”
二人走向关祁听鸿的厢房,郇潜叫道:“句羊小子!你还敢来?”
蔺无忧停下脚步,说道:“师叔,是我有事体禀报。”郇潜道:“什么事体,你要和他一起来说!你也不许过来。”
蔺无忧道:“这件事体和他们两个没关系,无忧只是觉得,把句羊叫来看会更好一点。”
郇潜狐疑道:“是啥事情?”
蔺无忧继续往前走,这回没被拦住了。走到门前,他说:“师叔,烦你开开这把锁罢。我要说的事体就在这间房里,在外面是没法讲的。”
郇潜显然不情愿,蔺无忧劝道:“师叔在侧,他们两个哪里敢做小动作呢?叫句羊一句话都不许说就好了。”句羊知趣地点点头。蔺无忧又说:“我师父已经过世,师叔就是当仁不让的掌门人了。这件事同本门息息相关,不得不说呀。”
郇潜紧紧盯着句羊,手绕到后面,摸索着解开铜锁。
祁听鸿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今天本在等句羊过来相会,靠在墙角坐着,等得久了便睡着了。刚刚门外大吵大闹,才把他给吵醒。见到师父、师兄和句羊一齐涌进来,他愣神道:“师父,发生啥事体了?”
郇潜铁青着脸,说:“问你师兄去。”又对蔺无忧道:“讲吧。”
蔺无忧说:“不着急,既然是本门大事,不如把冰儿他们也叫过来。”
郇潜运足真气,对外面吼道:“秋云——蔺冰——小毛——都给我过来!”
总算大家齐聚一堂。蔺无忧说:“接下来的事体,还请师叔平平常常地看待。毕竟唐时的风化、衣饰,和今日都是大不一样的。不管师叔看见什么,勿要大惊大躁,免得损伤身体。”
郇潜不耐道:“啰啰嗦嗦的干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蔺无忧找来一根竹竿,把墙上挂的祖师爷画像挑下来,说道:“无忧小时候,最喜欢偷偷跑来这间厢房玩。这里很多旧物,保存得很好,记下很多传奇故事。”
祁听鸿道:“然后呢?”
蔺无忧不紧不慢,把画背面朝上,摊开放在桌面,继续说:“有天我不小心打翻一碗水,泼到这幅画上了。我吓得要死,赶紧取下来晾,还好没有弄坏。”
他招呼小毛:“去拿一碗水来。”小毛跑出去,转眼端了一满碗清水,又跑进屋里。蔺无忧道:“但我发现一件事,这幅画背面有个夹层,是用浆糊粘住的。而夹层里面还有一样东西。”
郇潜皱眉道:“是武功心法么?”
蔺无忧笑笑:“师叔少安毋躁。就要讲了……本门祖师爷是人人景仰的两位大侠客,这点是不会变的,都听说过吧?”
祁听鸿点点头,郇潜道:“别再磨蹭了,到底要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