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5)
他话说到一半,千里突然掰下一小块来塞到他嘴里,残渣掉了一地,贺雁来七零八碎的语言系统也掉了一地。他愣怔着低头,含着一嘴的食物,看着千里神色认真地望着他道:“你尝尝。”
小孩儿还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很认真地想让他品尝,神色专注又执拗,漂亮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贺雁来对上这样一对澄澈的眸子,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
独在异乡为异客。他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要侍奉一个与自己父亲一样大的男人,熬死他以后再草草余生。没想到老天又给他开了一个这样的玩笑,让他与一个半大的孩子结了这不伦不类的亲。兰罗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能问。可是在异乡的第一个夜晚,他会永远记得有一个孩子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甜甜的米糕。
贺雁来轻声问:“千里今年多大了?”
千里:“十六了。”
那确实是和明煦差不多大。
“你呢?”千里问。
贺雁来回过神来,笑着说:“我今年二十有二了。”
千里说:“那我应该叫雁来哥哥。”
贺雁来突然被呛着了,猛烈地咳嗽着,千里被吓到了,赶紧倒了杯酒送到贺雁来手中。后者仰头一饮而尽,才缓了过来,苦笑着道:“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童言无忌?
可是在大熙,仁帝十六岁的儿子已经会假装溺水陷害皇兄,换了在兰罗,千里真的就这么纯善吗?
他这么思索着,千里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露出些困倦的神态来。贺雁来回过神,问:“困了吗?我叫人打水来。”
千里点点头,在贺雁来准备叫人的时候,突然发问:“我们这样,算结亲了吗?”
“......”贺雁来深吸一口气,思索着找比较好理解的回答给他,“嗯......算是。”
千里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低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抬起头问:“那我们还要做什么呢?”
他紧接着问:“我看到别人结亲以后都会嘴贴嘴,我们也要吗?”
贺雁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要不要!”
他无语扶额,不知道兰罗有没有开蒙丫头,也不知道千里现在还掌握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知识。说来奇怪,明明在跟明煦对话时,他已经能把对方当成少年来看,可是换成了差不多大的千里,他就忍不住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字斟句酌着说,生怕把人教坏。
“额......就是......”贺雁来苦思冥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倒是千里主动道:“可是我小时候,看见额吉会跟阿布这么做。”
贺雁来实在无力招架,他头痛地望着这个专注的孩子,后者眼神不掺一些杂质,和兰罗的水一样清澈。可能对他而言,“亲吻”不是一件需要感情的事情,他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这个仪式能让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以“姻缘”为纽带紧紧连接在一起。
“......千里。”贺雁来正了正神色,双手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认真道,“你们兰罗,多大了才算成年?”
千里答:“十九。”
果然还是莽荒的民族,在男女嫁娶之事上保守许多。大熙的公子家里急些的,十六七也该说好闺女了。也许正因如此,千里才能保持着少年的淳朴,流露出些不通人事的懵懂来。
千里问:“即使你是我的合敦也不行吗?”
贺雁来心一横,摇头拒绝:“不行。”
“哦。”千里反应非常平淡,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正好外面侍女打了水来喊他去沐浴,千里应了声,灵活地一矮身,就从贺雁来的臂膀下溜走了。
贺雁来心情非常复杂,他又一次望着千里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孩子......
然而很快,千里竟又回来了。
他身形清瘦,力气也不大,摇摇晃晃地提着一桶水来,每走一步都往外溅出不少的热水。贺雁来听到动静探头一看,脸上划过一丝惊诧:“千里?怎么是你提水来了?”
他忙推着代步车过去,然而千里气沉丹田,猛地快走几步,重重地把水桶放在地上,然后直接来上手扒贺雁来的衣服。
“哎!千里!这是做什么?”贺雁来一惊,忙想制止他,抓着他的手问,“怎么了这是?”
千里被抓住了手,还有些不明所以,很真诚地看着贺雁来说:“给你擦身子,你行动不方便。”
“祖宗哎我哪敢让你给我擦身子......你把明煦给我喊来就行,好吗?”贺雁来耐着性子哄。
没想到千里眉心一皱,不满道:“明煦?是那个嘲笑你穿衣服不好看的吗?”
“他不是在嘲笑我......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贺雁来没法子了,千里找到机会又来脱他的外衣,神情严肃,丝毫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刚才说了,我们已经结亲了。额吉教育过我,要对自己的合敦好,要永远对他好,这样才能算个好大汗。”千里闷头说了长长一段话,终于把贺雁来的衣服解完了,便拿了条帕子沾水拧干,再解开他最后一层里衣,“所以,不要明煦来......”
贺雁来忙出声制止:“等一下千里——”
第5章 千里
贺雁来的胸口上,密密麻麻满是伤痕。
新伤盖在旧伤上面,青色红色交织在一起,已经结疤了的摸上去有些隆起,看着很是可怖。千里一时间呆住了,愣愣地盯着贺雁来的胸膛看,都忘了自己本来是准备给他擦身子的。
贺雁来看着千里愣怔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拢了拢衣襟:“都说了等一下的,千里。”
千里抬头,认真地问:“这些伤,都是你打仗留下的吗?”
贺雁来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两个人毕竟来自不同的国家,新婚头一晚就聊这些伤和气的......他刚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千里突然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些伤痕,又像怕弄疼贺雁来的一样,很快缩回手,问:“还疼吗?”
贺雁来被他可爱到了,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千里突然又问:“你的腿,也是战场上弄伤的吗?”
还不等贺雁来想好回应,千里就说:“我不喜欢打仗。”
贺雁来眸色一闪,没有说话,细细观察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思考自己该怎么回答。
千里又把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一点一点擦贺雁来的胸膛:“我额吉......也是在战场上死掉的。我阿布,也是因为战争而死。我们刚才结了亲,你是我的合敦,现在你又因为战争失去了行走能力。”
说到这,他终于流露出了些孩童的脆弱,小声道:“千里不喜欢战争。”
“......抱歉。”贺雁来最终道。
这场战争,是大熙挑起。贺雁来心知肚明。
他虽努力挽回,无奈人微言轻,硬是被天下“忠君”的悠悠之口押着走上了战场,面对这群赤诚良善的民族。最后不仅丢了胜利,连腿也废了,还将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合敦......
贺雁来心中自嘲一笑。
“若是有可能,我自然也希望这天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贺雁来叹道。
这几个词对于千里来说有些难了,他听不太懂,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得其意。不过看着贺雁来落寞的神色,他也意识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现在情绪低落,懂事地没有打扰,千里干脆又吭哧吭哧地帮他擦身子来。
直到他洗完了上半身,准备继续解开他的裤子时,贺雁来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千里的手腕,待后者抬起头,迷蒙地望着他时,干咳了一声道:“千里,你也早点洗漱吧,今天累不累?”
千里“哦”了一声,乖觉地把手缩回来扔进水盆里,点点头,“累。不过大祭师说了,每一任大汗上任时,都是这个流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