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32)
阿毓突然拔高音调,道:“宋轻,你敢?!”
我埋头道:“皇上,天大的罪行我都犯下了,有什么敢不敢的,皇上让我生我就生,让我死我就死,要恨我,我就一辈子活在皇上的恨中,绝无半句说辞。只是皇上啊,我也是个人啊,身上如背着千钧重,我的日子如何还过得下去?”
阿毓抖着手指我,尖声道:“你敢出京城半步,我便杀尽京城宋氏!”
他猛一咳,捂住嘴,血丝从他的手指缝漏下去,更显得状似癫狂。
我刹那间浑身一抖,过去扶住他,那血蹭到我的衣服上,像是被针扎一样刺痛眼睛。我悲哀地想,死结啊。
阿毓不肯放了我,又不肯不放我,不肯原谅我,又不肯不原谅我。他之前多眷恋我,不会比他如今憎恶我更甚。
死结啊。没得解。
我不敢剥离我二哥去问他到底对我的钦慕几分是我自己,几分是岁月中被琢磨出温柔轮廓的水边倒影。
他也同样不敢。
真相残酷又无辜,连开脱的余地都没有,只留下荒唐二字可以定论。
我道:“阿毓,你是爱我,还是恨我?”
江山你不要了吗?宋轩你也不要了吗?
阿毓咬牙切齿:“我恨你。”
我道:“我知道那只蹴鞠是我二哥的,我不敢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惧死,也不是因为我贪图你给的恩宠……”我深吸一口气,“是因为我是真心喜欢你,不想你难过。”
阿毓眼中含着泪,呆呆地说:“原来你早知道……”
我道:“阿毓,错了就是错了,我半点推脱的意思都没有。我的命就在这里,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若做不了决定,那就让我自己选吧。”
阿毓道:“你要死,也只能是我给的!你休想死在什么荒村野地里,你想得美!”
我知道阿毓是久病得有点迷糊了,我巴不得他永远这样迷糊下去,至少对我说真心话,对我又哭又闹,而不是好好的他,一个端肃无情的帝王,居高临下,视万物如死物蝼蚁,生杀予夺。
只是,我又如何忍心他饱受折磨,恨不得我自己去替他病,替他吃药,替他受苦。我宁愿阿毓是骗我的那一个,我是被他骗的那一个,只求让他好受点。
我说:“可是你不让我走,又不让我死,难道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困在紫宸殿,永远都不出去,永远都不面对其他人吗?”
阿毓眼泪流了下来,低声说:“你走吧,你好好活,我也,好好活。”
我说:“阿毓,再见。”
这次是真的,真心实意同你说再见。
该说的,后悔当初没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此生再没有其他遗憾了。
“我们都已经吃够苦头了,何苦现在彼此为难,两败俱伤?”
55.
我忍泪再拜,不敢回头,立刻转身出去了。
此时才真真正正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早知道当初不跟陆耀废话那么多,一刀捅死他,倒是给阿毓解决了一个刺头。诶,在山里当莽夫当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觉得都无所谓。
雍王的马车还停在远远的角门那处,我揉揉眼睛,走过去,雍王见了我,撩了帘子让我上去。随即立刻赶着马车走了,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紫宸殿被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地抛在脑后了,就像是一个初醒的梦,越来越迷蒙,越来越让人记不住。我不敢撩开帘子看,心知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雍王赶着马车,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干巴巴地笑着,说:“青鹿山有个老和尚,见我天赋异禀,有慧根,哭着喊着要传我衣钵,非得要我继承他那小破庙呢。”
雍王沉吟了下,道:“那个庙唤作什么?”
我想了想,道:“没名字吧。”
“那那位方丈……”
我道:“也没名字。无名庙的无名和尚,和我岂不是相得益彰?”
雍王道:“宋兄不要妄自菲薄。”
我道:“我还有什么可以菲薄的?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啊。”
雍王道:“宋兄打算何时出发?”
我道:“出了宫我就直接回去了,以后浪迹天涯,也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怎么,荣衍要和我喝饯别酒?”
雍王道:“在落凤楼定上一桌,上十坛今年上好的竹叶青,也不叫其他人了,否则纠缠不清的要生事端,酒足饭饱,再请个绿云来弹个琵琶……”雍王啧啧几声,仿佛那十坛上好的竹叶青已经到嘴边了,道,“人间乐事啊。”
我道:“的确是乐事一桩,只是我现在,心绪有点乱,却是回不到那年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洒脱了。”
雍王道:“宋兄是不打算回来了?”
我道:“回不回来,我如今就宛如一个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雍王道:“在宋兄临走之前,我想向宋兄借样东西。”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我道:“荣衍,你同我有大恩,没齿难忘,只要你要的,莫说借了,有什么我能给的,双手奉上,你尽管拿去。”
马车突然停了,我心里一紧,想着莫非路上遇上了刁难,正要探头看前面怎么回事,突然感觉脖子后有根筋咔嚓一声,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我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只觉得后颈简直不能更疼了,落枕似的,想着莫不是我正巧探出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我摸着脖子坐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我躺着的这间屋子,我熟得不能再熟。墙边的旧柜子,白底蓝花的茶壶,还有莹莹透着雪光的窗户。
我为什么会在史馆?
我不是坐着马车,和雍王在出宫的路上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下咔嚓的眼前一黑,我现在龇牙咧嘴地脖子疼,太阳穴也一突一突的,看东西一明一暗晃得眼花。
我挣扎着爬起来,大喊:“林文定!”
声音空荡荡的,没人应。
“林文定,你在吗?!林大人!林书衡!”
我喊了半天,林文定还是不知所踪。
他是出去了吗?现在是什么个时辰?
我起身下床,虽然不知道是谁把我扔在这儿的,可是那肯定是随随便便放了我就走的,我的鞋还好好地穿在我的脚上。
我下意识穿过屋子,去拉开门,拉了半天,发现拉不开,我晃了晃,门被人从外边锁了。
我突然惊得遍体生寒,我用力推了推,推不开。我真是彻底慌了,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那门,那门修得小巧,我那时还同林文定嫌弃说像是扇柴房的门。宫里九千屋宇都从不落锁,又不怕遭贼,况且时时有宫人守卫打扫,史馆怎么会锁了呢?
我一边撞一边大喊:“来人啊!周围有人没有啊!”
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从来没听到宫里这么静过。
我转身过去开窗,冬天的时候他们常把窗子钉死,我折腾了半天,灰尘簌簌地落下来,我捂着嗓子呛咳了几声,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雍王呢?
他同我一道来的,现在却不在这里,莫非是事情败露,遭遇了什么不测?
我一刻也坐不住,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线索,桌面上还放着林文定的起居注,这么说他没回过这里?如果林文定要去上书房,肯定会把起居注一并带上,怎么会这样呢?
我胡乱翻了翻,记事果然是十几天前就断了的,那时阿毓在养病,没放人进紫宸殿,是以毫无记录。现在过去了多久,我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不舒服,倒是饥饱不分了。
我拿着林文定的起居注瘫倒在榻上,盯着史馆的天花板,想着,太奇怪了,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了。我原先是在马车上,现在却躺在了史馆里。和我在一起的雍王不知所踪,理应在这里的林文定也不知所踪,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只剩下个空荡荡的皇宫架子。
人都去哪儿了?就算是宫中盛会祭典,那四处也有留守的宫人在,他们是聋了吗?
若是要软禁我,那也得来个人谈个条件,这样就把人关在屋子里云里雾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分不清是哪里不对。
我拿起林文定的起居注,一边脑子里纷纷扰扰一团乱麻,一边信手从第一页翻起,唔,这是第一天的。
云娘,林尚书,方巡抚,上巳那大大小小一群。
汉阳郡王,晋王,宋家。
我,林书衡。
韩太傅,皇后,永安公主,太后,陆耀。
这些人的样子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轮转着过,那种诡异的感觉还是让人抓不着头绪。
我总觉得有个地方,是林文定没记下的,可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按着太阳穴,努力回想我记着的东西。
诶,林文定够提纲挈领的了,我记着的都是些废话。
肯定有样东西,能把这些串起来。
蹴鞠这事儿最蹊跷,竟然也牵扯出后宫之争,公主,皇上,还有陆耀,如果说没有人故意推波助澜,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56.
我猛地坐起来,冷汗已经遍湿重衫。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为什么宫里会没有人,除了有人下令,这些人又不会真的凭空消失,擅离职守是掉脑袋的大事。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没有少胳膊少腿,还让我自由活动仅仅是禁足。
我顾不上许多,抄起桌子上的茶壶就往窗子上砸,也许是我使力不对,茶壶砸在窗棂上,仅仅是震动了一番,落下去哐啷碎了一地。我满屋子找着能用的东西,笔洗,砚台,抡着砸窗子。
门被人锁了,是铁定无法出入,窗子才是我的一线生机。
不知道为何,这宫里的窗子也太结实了,我抡了半天,地上一地的碎片,那窗户竟也是纹丝不动。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心想现在进行到哪儿了?这里是整个皇城的中间偏西北方,是外朝的最后,后面是第二道宫墙,过了紫宸门,就是紫宸殿!这里都没有人了,紫宸殿还守得住吗?
我闭着眼睛心想我平日里进宫的路线,望仙门下来是左金吾杖院,再过一个昭训门,就是外朝的核心位置,也就是我现在所处之处。
我的手抖个不停,宋家现在知道了吗?现在应该是天黑,宫门都关了,才便于行事,外面的人,大概还不知道皇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要走的,没什么理由要关我,除非是起事就在今日,怕我看出了什么不对的,出去给他们搅出了乱子,索性把我困了也丢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