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28)
突然我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我二哥道:“这是我从娘的小厨房拿的糕点,你快点吃,别被人发现了。”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溜溜的南瓜饼,不觉泪如雨下。
我二哥连忙给我拭泪,道:“阿轻,你若有什么委屈,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尽管说出口,连二哥你都信不过了吗?”
我哽咽,道:“只是想到天明之后,就再不能做你的弟弟,也做不成爹娘的儿子,实在是难受至极。”
我二哥摸摸我的头,道:“说什么傻话,你永远是我的弟弟,也永远是爹的儿子,是区区一张纸能改变的事情吗?”
48.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来请我,是我爹身边的张管事,我见着他就像见着救星一样,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问:“我爹怎么样了,我娘还好不好?”
张管事扶我起来,道:“正厢房的蜡烛一夜都没熄……”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三少爷,你且起来吧,跪了一宿,腿疼不疼?”
说实话,我的双腿跪到现在,已经毫无知觉,像是万蚁咬噬,膝盖弯着直都直不起来,全靠着张管事一手撑着。我道:“不碍事,你往后,就别叫我三少爷了。”
我爹推门进来,道:“孽子,你今日还有什么话说?”
我正愁着让我站是站不住,要多难堪了,顺势便又跪了下去,道:“我无话可说。”
我爹发了狠,道:“你可知道,逐出宋府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端端走出去的。”
我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甘愿受罚。”
我小时候听过我大哥说,我宋家治家甚严,又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别的家门,可能逐便逐了,家谱里没这个人便是,宋家,是五十大板逃也逃不过的,若是身子弱些的,打着打着就一命呜呼了。
就是这样严厉的规矩,才能教出忠孝礼义的谦谦君子来。
我娘我大哥二哥都来了,这一出大戏谁都不想演,却不得不演,我知道我父亲表面严厉,实际上是极心疼我们的,只可惜,和他父子一场,竟然也缘尽于此。
“来人!拿板子来!”我爹大喊一声,便有下人扛了一支五尺多长的竹板,我家至今未有人挨过这样的打,一室都被镇得鸦雀无声。
我小时候没少挨打,但是,伤筋动骨是没有的,这等皮肉之苦,看着就让人两股战战,然而我现已心如死灰,心想着打便打了,等我走出这道门,事情就算了结了,我欠宋家的,我欠阿毓的,一并冤有头债有主,一一清算。
此后,我总该是我了吧?
不是宋家幺子,不是皇上的起居郎,不是阿毓的心上人,我总该是我自己了吧?
我爹两眼圆瞪,抄起板子就往下打,我原想着咬着牙且受住了,好歹留点体面,谁知打板子竟这样疼,啪的一声下来,我全身都打起了冷战,眼前似有白光炸裂,不由得痛呼“啊”了一声。
我大哥冲进来,抢下我爹手中的竹板,道:“爹,您年纪也大了,五十板下来,您身体也受不住,剩下的家法,请爹让儿子代劳吧。”
我爹气冲冲地道:“他有胆子犯下这弥天大罪,就得有能耐活着走出我宋府!你们一个个如今还来包庇他,是想也领一次家法吗?”
我大哥跪下,道:“阿轻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我做哥哥的没有约束好,才酿成大祸,爹若行家法,我绝无二话,只是这五十板中,是我为人兄长失职,愿替轻弟领罚!”
我爹推开他,道:“放肆!”
我气喘吁吁道:“大哥不必为我开脱……”
第二板已经下来了。我咬咬牙,吐出胸口一股浊气,感觉下半身都没有了知觉,明明应该只是红肿淤血,脑海中却以为是血肉模糊。
第三板第四板下来,我脸上已经全是冷汗了,想着还有四十多道板子,恨不得自己就此昏死过去,实在是太疼了,到底打了多少板,我自己都模糊了,只觉得齿缝中尽是铁锈的味道,生怕一张嘴就呕出鲜血来。
门外传来我娘的呼喊,门口的奴仆架住了她,不让她进来看,又是我二哥轻声劝慰的话,我迷蒙地睁眼,感觉视野中忽明忽暗的,知道是疼极了,所有感觉都移到肌体上,眼前是何物都分辨不清。
人都说打板子是会打死人的,宫中的杖杀也是如此,我之前还想着不过是皮肉之刑,如何能打得死人,这一套下来,是只恨自己不能咬舌自尽,以早早逃离这酷刑。
恍惚中我突然感觉自己听见阿毓的声音,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现在的幻想多可笑,阿毓怎么会来,阿毓再也不会来了。阿毓恨我。这才是现实,
在宫中惊心动魄辗转反侧,最后落得一顿板子,倒是我赚了,小命保住了,还同当今圣上有过一段啼笑皆非阴差阳错的风流债,可不是赚大发了?
阿毓再也忘不了我了。
他忘不了我二哥,现在同样也忘不了我。
无论他是爱是恨,宋轻这个名字他一生都摆脱不了。
阿毓将来也许会招多些姑娘进后宫,会和谁举案齐眉瓜瓞绵绵,可是那又如何,阿毓最轻狂最烂漫的少年时光给了我,谁都拿不走。他想忘也忘不掉。
阿毓。
我在舌尖上咬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眼泪糊了一脸。
我要活下去,不能在这儿就交代了,我要好好活,逍遥地活,不为谁而活。
如若我在这里死了,阿毓会有一点心疼吗?会想着他千方百计维护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吗?如果将来他碰到了中意的人,还会想起我吗?
会后悔吗?
我对阿毓生出的寸微怨恨之心,都在此刻统统消磨殆尽。
我不恨阿毓了,也不怨他把我牵扯其中直至不能自拔。
我不能让阿毓后悔,我不想他后悔。
他何尝不是我捧在心尖尖的人物啊。
身上的板子终于停了下来,我爹一句“丢出去!”马上有下人进来架着我就往外拖。
我脸上挂着惨兮兮的笑,恐怕眼泪鼻涕都糊一脸,道:“辛苦宋阁老了。”
我爹眼眶一红,低声道:“出了这个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咧了咧嘴,道:“是。”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啊。
我总算知道那些人如何不能“走”出宋府了,我只觉得下半身都已经血肉模糊,家丁拖着我就像是拖一个破布袋子,往门口一扔就走了。
我心想,这下全京城都知道我和宋家没关系了吧。
心中一口气一松下,彻底咔嚓一片黑人事不知了。
我是被晃醒的,迷迷糊糊的,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有人用手帕沾了水喂到我的唇边,俯趴着太久了脖子疼得仿佛要断掉。我的意识还朦胧着,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一架马车上,那马走得很慢,很慢。
我伸手抓住那给我喂水的手,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滑下来,我哽咽道:“阿毓。”
你来见我了吗?
49.
那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道:“阿轻,是我。”
我睁开眼,昏暗摇晃的车厢中,我二哥正垂头关切地看着我。
我哑然失笑,我是浑浑噩噩糊涂了,怎么会是阿毓呢?明知道他不会来了,可是还是盼着他来。
我二哥温柔地看着我,道:“怎么了?”
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胳膊也是酸的,道:“没什么,做梦糊涂了。”
我二哥笑笑,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我已经给你上过药了,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说:“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二哥无奈地看着我,说:“我是问哪里特别不舒服吗?除了打板子的地方。”
我趴着像条死狗,道:“没有了,想喝水。”
我二哥赶紧给我倒了一小盏白开水,车子里晃,不敢倒满,只倒了一小口,我滋溜一下就喝完了,又递给他让他给我倒。
我转眼看了看四周,马车挺小的,看不清什么,应该是到了晚上,听到外面秋虫在一声声叫。
我二哥看着我喝水,低声道:“是等天黑我才叫的马车,赶车的是从前给你护院的那个王三有,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咳了咳,才哑着嗓子道:“记得。”
我二哥怕我呛着,连忙轻拍我的背,道:“我们这是去青鹿山的途中。”
我道:“那不是你读书的地方吗?”
我二哥笑了,道:“青鹿山除了书院,还有一间小破庙——”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道,“主持和我相识,答应让你过去休养,你身上有伤,别人我不放心。”
我直直地看着他,道:“休养过后呢?”
我二哥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已经是最委婉的流放了。宋家不肯抛下我不管,又不得不抛下我,对于所有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下废的弃子,那些个惊才绝艳,神机妙算的人物,神通多得去了,哪还能想起我宋轻一个小人物?
我说:“谢谢二哥。”
死容易,活着可不那么轻松,可是日子还在继续,也要活着啊。
马车停了,我二哥先下去,招呼人把我架出来,我现在已经是一块烂肉了,只能随便人到处拖来拖去,半点自由都没有。
我抬头定睛一看,就知道我二哥之前笑什么了。果真,果真是一个小破庙,一个主殿,两个厢房,一口水井,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落叶堆了好几层也没人收拾,若不是主殿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我还以为这就是个农家小院。
那吱吱呀呀歪歪斜斜的厢房门后走出一个老和尚,穿着破破烂烂的,宝华寺最低级别的小沙弥,都比他穿得体面。
许是看出我脸上的嫌弃之色,那和尚越发地殷勤,道:“仲光小友!”
我二哥回礼,道:“方丈有劳了。”
那大腹便便的和尚过来搀我,道:“这位是?”
我二哥道:“这位便是在下的……”
我打断他,道:“我是宋轻,日后还请方丈多多关照了。”
和尚大笑:“左厢房已经收拾好了,还请这位小友移步。”
我是移步不了了,只靠着王三有和另一个跟车的仆从把我架到左厢房去,不知是不是上了药的缘故,我意识又比之前清明了一些,虽说骨伤是难免了,但是能轻松片刻,我也是愿意啊。
左厢房除了一个垫着草席的床榻,其他的竟什么都没有,窗棂上尽是风吹破的小洞,满室都是灰尘。想来人说家徒四壁,就是这样吧。但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我曾想,若是我二哥不相帮,凭我这半瘫的身子,岂不是要烂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