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15)
楚煦懵懵懂懂应了句:“好!”
《大学衍义》乃是《大学》之后,楚煦肯定是没学到的,楚昭果然起身将第三章郎朗背了一通,却到底爱弟心切,背得语速有些慢。结果楚昭才停下,楚煦便开口从头背起,须臾背完,清清朗朗,不忘一字,想他认识字不算多,这算得上是十分骇人的强记本领了。
双林一旁也十分讶然,平日里王皇后教楚煦,只是一些短小的孝经三字经以及一些古诗,朗朗上口,虽然记得,却并不十分出挑,如今这般长篇大论,他也能强记下来,可见资质非凡,出类拔萃。
元狩帝已是抚掌大笑,亲身下来双手抱起楚煦置膝上,抚摩头颈道:“我儿果然异才,真吾家千里驹也,朕有此佳儿,实乃天赐也!”
张元介及一众诸皇子们都道贺不迭,双林一旁冷眼瞧着,面上表情各有不同,却也都做出洋洋喜气与有荣焉的来。
日中之时,诸位皇子们便都散席,楚昭却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还要去御书房,由元狩帝亲自教他批阅奏折,议论国事,所以叮咛了楚煦一番,又叫了跟着楚煦的内侍过来敲打了一番,才上了步辇往前头御书房去。
便是双林,都对这帝王精英教育叹为观止,据他观察,元狩帝对楚昭这位未来继承者的培养,可谓上心之极,东宫太傅、侍讲就不说了,楚昭如今年约十一岁,却早早就已开始接触国家大事,由他亲自教授披阅臣子各地奏表,大朝之时还会让楚昭随着听政,而这些,都是其他皇子王爷不可能享有的待遇。无怪乎楚昭年纪幼小,就已颇具威严,举止庄重,言谈缜密。
他跟着楚煦的步辇走了一会儿,楚煦忽然叫道:“糟了,双林,双林。”他到步辇旁应道:“小的在。”
楚煦道:“我适才把阿娘给我的琉璃弹珠放在座椅垫子下,忘记拿了,一会子会不会被人收拾掉,你去替我拿回来。”
双林应了是便转身回上书房去,上书房殿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两个小内侍正在打扫,他一路穿过游廊往上书房走去,看到门虚掩着,双林正要推门走进去,却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却是福王楚旼在说话:“若只是一贯都这般冷淡,那我也还罢了,只是皇叔明明从前与我十分亲厚,为何这些日子却是忽然待我不冷不热,如此疏远?”
双林住了脚跟,有些进退维谷,心里有些为难,看福王这说话的对象,显然是那瑞王楚霄了,却不知为何说话也不令人在前边挡着些人。只听到楚霄沉默许久,一直不说话,只听到楚旼再次说话,却有些忿忿道:“我们在这宫里同是尴尬人儿,我从前只道皇叔才懂我的心,如今到底是为着甚么,皇叔给我一句明白话,那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和皇叔远远的,断不敢扰了皇叔的清净!”
双林大气不敢出,只听到楚霄终于开了口:“福王殿下言重了,从前我年纪小,只道同是无父无母之人,如今年纪渐长,却也知道殿下与我,仍是云泥之别,胸怀大志,将来会有大造化也未可知,我却不过是只求归隐田园之志,不敢阻了殿下前程。”
楚旼声音高了些:“皇叔这话竟是往我心上戳呢!自小有我一份的,就有皇叔的一份,从来不敢一个人独享了,我的心,皇叔难道不知?这话又是从何道来?”
楚霄一直沉默,楚旼忽然冷笑道:“是了我懂了,想是前儿我舅舅进宫看我,被你听到了甚么,你怕连累了你,所以对我敬而远之,是也不是?洛家如今也不指望我了,现放着个长皇子在那儿,你怕什么?”
楚霄仍是不说话,楚旼忽然哈哈笑了两声,声音里全是悲凉:“我懂了,皇叔这是铁了心要明哲保身待我敬而远之了,原来这些年的情分,尚不足让皇叔信我,你原是清清白白干干静静的一个人,我这般生出来便带了罪孽的人,如何敢污了皇叔的眼?罢了,从此后我只是我,断不敢再脏了皇叔的路!”
双林听到这决绝之语,已是立刻轻身后退,将自己掩入了另外一间房内,果然片刻后便听到摔门的声音,他从窗槅子看出去,果然看到楚旼走了出去,那背影肩膀却微微往下垂着,带了些落荒而逃的仓皇。
过了一时,又看到楚霄缓缓走了出来,一个人立在廊下许久,才慢慢又走了出去。
双林微微叹息了下,背上起了一层薄汗,走进上书房内,在楚煦桌椅垫下摸了摸,果然摸出了那粒琉璃弹珠来,这珠子足有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五色幻转,鲜艳夺目,想来烧制不易,难怪楚煦上课也要悄悄带着,一心记挂着了。即使是后世的手工烧制琉璃工艺品也颇为昂贵,在这里却能给楚煦用来做玩具,可见元狩帝待皇后这一方的荣宠了。
而洛太后这边,显然惠皇后、洛贵妃、福王、大皇子,都是洛家这一系的,而元狩帝显然对自己的亲母亲以及洛家十分戒备,虽然对大皇子不错,却仍是明白地站在了皇后这一边,皇后育有两子又再次有娠,洛贵妃却不受宠,显然福王也是洛家手里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反观楚霄,他是高宗遗腹子,元狩帝的弟弟,只要安安分分,无论是谁做皇帝,都不会亏待了他,换了谁来做这个瑞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哪一边都不牵扯,安安分分做自己的闲王。想必瑞王从小在宫里养着,与福王有些情分,如今长大了,渐渐明白了,自然就疏远了,宫中哪里能有什么长久的朋友亲情,只能是令人喟叹了。
第17章 慧极必伤
楚煦一朝成名,三皇子资质非凡、过耳不忘的名声四处流传,王皇后喜忧参半,有令坤和宫上下人等,不许四处夸耀议论,他们在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人更是被叫了去耳提面命道不许在三皇子面前夸赞他此事。
然而宫人们难免私底下议论,连雾松都和双林议论道:“你跟着这样主子,也是福气了。”双林问道:“我看皇后娘娘并不十分喜悦。”
雾松道:“慧极必伤,皇后娘娘那是做父母的心,担心折了三皇子的福,三皇子毕竟不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国体的,自然是希望平顺康泰便好,不是有句老话,唯愿我儿痴且愚,无病无灾到耄耋么。”他大概是在皇后或是太子那边听到的这句诗,忍不住照搬了给双林听。
一头又有些担心关照双林道:“那日我听娘娘道谦受益满招损,让太子殿下行事也谨慎从容些,更要小心莫要让三皇子招了别人的眼。你这些日子跟在三皇子身边也小心些,能躲着些其他皇子就躲着些,三皇子尊贵,一般人不敢惹,只怕要拿身边跟着的人撒气,你也莫要吃了当面亏,有什么只管躲了。”
双林点了点头,果然处处行事谨慎,却也没遇上什么事,上书房里一团和气,人人倒都是兄友弟恭的样子,楚煦年最小,有楚昭照拂,又因他有此异才,极得侍讲们的喜爱,倒是功课日进,连元狩帝都忍不住带着楚煦同辇出行过几次,在宴席上命他诵读经典,朝廷瞩目,帝宠盛极一时。
转眼到了深秋,皇后已接近临产十分,据有经验的嬷嬷说,道是此一胎极有可能仍是位公主,元狩帝几乎日日都到坤和宫来守着王皇后,这日也正与王皇后、太子、楚煦一同赏菊,听到说可能是为公主,十分喜悦,抱着楚煦道:“再添个与你一般聪慧的妹妹,朕一生足矣,我大乾朝盛世有望。”又看了看楚昭,怕他多心,宽慰他道:“昭儿也莫要有别的想法,你兄弟越是能干,你将来才有臂膀辅佐,社稷才更为稳固。”
楚昭连忙下跪道:“孩儿不敢有别的想头,只盼着母后和弟弟身子康健,国泰民安,将来便是父皇觉得弟弟更能挑起社稷重担,儿臣也绝无二话,拱手让贤。”
元狩帝笑着去扶了他起来道:“你是元后嫡出太子,一贯处事稳重,明决果断,朝廷众臣们也都夸你宽厚仁和,雍容大度,莫要妄自菲薄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楚一国储君。”
王皇后在一旁道:“陛下莫要如此抬举,倒让孩子以后懈怠了。”
元狩帝含笑道:“昭儿哪里是这等人?”一边又逗着楚煦道:“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朕都喜欢,将来都是一等亲王公主,贵不可言。”
王皇后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虽然面上仍是含笑,眼里却仍是掠过了一丝忧虑。
时隔多年后,双林回忆起来,这秋阳下满园金瓣灿烂,元狩帝与王皇后、楚昭、楚煦四人一同言笑晏晏,和睦融融阖家欢乐的情形,居然是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最后一次,而事实也证明了王皇后的忧心忡忡如临大敌,并非庸人自扰。
图穷匕见之日,双林一无所觉,那日楚煦在御花园捉蟋蟀,非要嫌弃跟着的挽风拿着的蝈蝈笼子不够好,让双林回去拿另外个前些日子楚昭才送给楚煦的金丝八宝葫芦笼来,双林便跑回去拿了笼子便又转头回到御花园。
不过一往一返之间,惊变便生,他回到御花园的时候,便已看到楚煦的乳母正在春明河岸边放声尖叫,湖水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挣扎,双林跑过去二话不说,直接跳入水中,拼了老命去救楚煦,却到底年幼力微,只是堪堪拉住了楚煦,最终还是附近巡逻的侍卫也赶了过来跳下水将他们拉回岸上,便已被人七手八脚地接了去给三皇子控水,又已有人飞快的去请了太医过来,双林浑身湿淋淋的,心里却比身上还寒冷,三皇子,只怕小命已难保!
而自知罪孽难逃的楚煦乳母,脸色青白,忽然趁人正忙乱之时,直接冲向岸边的假山石头上,撞石壁而亡!
等到三皇子被送回坤和宫,被急召来的御医一番施救后,最终宣告不治身亡。
王皇后当场晕厥腹痛早产,急匆匆被送入了产房,夜幕降临之时,御医、产婆、女医官等人都被紧急传唤到坤和宫,整个坤和宫,笼罩在一片阴冷之中,明明来来回回的人许多,却没有人敢发出哪怕一点点咳嗽声,坤和宫正堂里,元狩帝和楚昭都坐在那里,候着王皇后分娩。
而楚煦身边的所有侍从,除了已撞壁自杀的乳母以外,全都被捆了手脚塞了嘴,跪在坤和宫中庭院子里,一个一个的提进去询问。
双林是第三个被提讯的,前一个是挽风和三皇子院子里管事的内侍二金,审问的几位大人双林都不认识,只听说是大理寺的,唯认得有一旁立着的逢喜和因喜,一位是御前总管,一位是坤和宫总管,都是陛下和皇后身边的心腹宦官,显然极为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