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11)
双林知道这事,是因为那日他正和三皇子都在皇后寝宫内,皇后正拿了刻了字的骨牌一个字一个字耐心教着三皇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剪云来禀太子求见。和平日里立刻便叫进不同,王皇后眉尖微动,只淡淡道:“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睡下了,请太子回东宫去吧。”
结果过了一会儿剪云来禀道太子跪在了檐下,王皇后眉心蹙了起来,微微有些恼地扔了手里的骨牌,却又很快平息了气息,淡淡道:“让他跪着吧,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糟践我拼了命给他调养好的身子。”
过了一个时辰后,想是到底心疼太子,王皇后虽然一直在教楚煦,却有些神思不属地问:“还在么?”
剪云慌忙出去,顷刻便回来道:“还在跪着,侍卫们拿了蒲团给他垫着,只是脸上有些白,想是风吹着了。”
王皇后叹了口气道:“罢罢罢,都是前世的冤孽,叫他进来吧,前边先让人替他揉揉膝盖活血。”一边叫人拿点心来给三皇子用。
不多时楚昭进来,进了门便又直接跪下,垂眸低头,一言不发。楚煦一旁好奇地看着哥哥,双林连忙用筷子夹了只玫瑰搽穰卷儿引他吃,楚煦果然被那热腾腾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看楚昭。
只看上头王皇后面如寒霜:“你当年早产,身子骨一向不好,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如今为了个伴读,倒是要将你亲娘这些年一番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说身子,似乎又是再说别的,楚昭雪白一张脸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别人不同,自幼伴在儿身边一同识字读书,情分和别人不同。他这般年幼,顾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牵连下狱问罪,何其无辜!您现在身怀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给父皇说说情,他年纪小又无辜,父皇一定会答应您的。”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别的,只是起身亲手扶起楚昭,眉心轻蹙:“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和你父皇一样……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我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是在一个极险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着你父皇这么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越过他心里的那根线。你父皇他……自幼诸事不能自主,谨慎忍耐多年,登基后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于他。顾相这次被问罪,绝不冤枉,这是三司定的罪议的刑,国法在前,我为后宫之主,妄动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东宫局面,不是轻易得来。昭儿,我知你和顾雪石一同长大,情谊甚笃,只是这次命该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会大理寺刑责司那边,小心施刑,多加看护,待到进宫后,将他安置在东宫内,仍让他伺候你,到时候你再怎么照应他,也都由你了,后宫事务我能主持无人敢置喙,前朝,我却是万万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下:“他一贯心高气傲自负才情……若是受了那奇耻大辱,只怕不肯苟活……”
第12章 堕落尘埃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点心的双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还小几岁,就已入宫来伺候人,他又有甚么选择了?顾雪石生在宰执之家,锦衣玉食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厦倾覆之时的命运。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性命,将来应当不致太难过。自你会说话起,我就时时给你说史书上的故事,你当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着不慎,将来满盘皆输的时候,却不知有谁能照应我们?”王皇后说到后头,语调已转为凄然。从她嫁给元狩帝开始,就没有一日不在小心计算揣测,如今儿子年纪尚幼,却也要和自己过一样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软的,然而她却不能不硬起心肠来拒绝儿子,让难得开口求自己一次的儿子,残酷地明白这花团锦簇背后的刀光剑影。她顿了下,又反问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难道不知道你与他感情深厚?他为什么还是许了刑部的折子?你应该也去见过你父皇吧?你父皇没见你是不是?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儿,你明白吗?你父皇登基以来,我从未为了前朝之事出过一言,从未为了自己娘家求过一次好处,你想清楚,你确定是要让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吗?”
楚昭苍白着一张脸,双眼只是在双林面上扫过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无望了,若是救这个人的代价是让王皇后失宠于皇帝。双林看他仿佛大受打击一般整个人都抑郁着,心里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设身处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处境,大概也不会伸手,因为她们的荣宠,都不过寄于一人之身,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难测君心的一次试探,这个险,谁都不敢冒。
王皇后后来命人将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传了御医去给太子诊脉,命御膳房好生给东宫送上驱寒汤,然而即便这样,太子当夜还是发起热来,坤和宫闹得人仰马翻,甚至也惊动了皇上亲自移驾东宫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视,日日都亲去东宫探看太子,心情难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着心伺候,一丝儿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脸上多了谨慎严肃,双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着楚煦玩耍,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开,草木萌动,梅萼争妍,宫里发下了夹棉春衣衫裤鞋下来,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复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再亲自去东宫探视。楚昭又恢复了来坤和宫请安的规矩,但跟从的人,却变成了李君,数月不见李君,他又长高了些,人也比从前更谨慎仔细了些,行走间总随时看着楚昭的动向,眉目低敛,屏息静气。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专门传了楚煦进去母子三人一起亲亲热热地让御膳房送了春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满馅包,紫藤馅饼送上来。因着里头自有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和内监伺候,李君和双林这种小内侍只能在耳房里侯着。
跟着的人都在了外头的耳房里头等着,双林这才笑着问李君:“如何今儿是您跟来了?不是听说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书房伺候吗?早福哥哥呢?”
李君脸色暗了暗,看了看旁边别人,先纠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赐名,叫冰原。”
双林连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
冰原脸上并无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乐堂调养约有半月了。”
双林吃了一惊,忙问:“不知病情如何?可严重?我也该去看看才是。”
冰原摇头黯然道:“你我都是贴身伺候小主子的,安乐堂那边看到我们是万不会让我们进去的,过了病气又过给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过一两回东西,听说病势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迟迟没法子伺候。”
双林心里一抽,看冰原脸上神色,忙问道:“我这里也有些存下来的月钱,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进去给他尽尽心?”
冰原脸上微微缓和道:“看你年纪小小,倒有心了。”一边悄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银子就不必了,倒是换成实在些的药或是用的东西,大概还能到了他手里,若是送钱,就白白便宜了别个了。”说到此处不免眼圈一红,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泪道:“竟是不如宫女们,若是染了时疫,还能遣送出宫,发还家人调治,我们这等人,连回去的地方都没了。”
双林心里也十分难过,只是对他道:“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只管开口,我这边也不识得人,只是前儿我看他还好,怎么忽然病势如此沉重?”
冰原脸上一沉,低低道:“别提了,前儿不是陪着殿下跪在寒地里么,回去殿下发热,他又忙乱强撑着着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发热说胡话,病势凶猛。太医看了立刻便让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没回来过。我使人去探了两次,只说不好,听说咳嗽见了红了,竟是成了个凶险的大症候。”
双林心里沉重,只得面前宽慰他道:“薛哥哥一贯与人为善,又广结善缘的,定能化险为夷,痊愈回来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说了——咱们在主子面前,还得装着笑脸,不许露出苦相来,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说两句心里话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还有哪个人能念着我。”
双林勉强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赐名,显见得很受太子宠幸,还是不要说这灰心话了。”
冰原摇头道:“殿下待我们优厚,无非是因为我们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人,这是贵人知礼持重之处,却不是我们能恃宠而骄的,更何况如今太子身边更是来了得用知心的人,我们算得上什么呢……”说到这里,脸上已是难掩出现了一丝怨怼。
双林心念一转,已想明白:“顾公子入宫了?”
冰原冷笑了声:“是哪门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时做伴读,和太子亲厚,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指使我们伺候的人的团团转。如今因罪没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着往日的情分,一入宫也没去内务司那儿,直接就送到东宫里来,太子亲自安置了住处,还住在从前做伴读时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样用度,这还不足,一进来便寻死觅活的,不是绝食便是闹着要撞墙。太子书也不读了,事儿也不做了,日日只守着他,煨着他,好不容易才不寻死了,也并不正经当差,每日只是在房里养着,只说是才受刑,身子虚,得好好的养,就算他罪奴,去势是全去的,和我们良家进宫净身不一样,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还没养好?想当年我们净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罢了,反正每日只在房里也不出来见人。”
“后来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想的,那些日子便将我们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儿,全依着他那雪石来,什么冰原,雾松的,起了名字没几日,他无意间听到,又是一番寻死觅活,只说太子这是轻贱他。倒也是,我们哪里配和他一样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说再改名,他又不许,说什么何苦来回折腾把人都给得罪了,将来他还怎么伺候,总之太子左也不对,右也不对,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来了,名义上说是管着太子书房里的事儿,却是一丝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过是磨磨墨,陪着太子看看书罢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哪个看着不替殿下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