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81)
不,也许,是根本没打扰到这个美少年那沉在深潭底部的平静。
卢定国定定神,授课继续。
……
这是沐若松第一次见到沐慈。
他很能理解沐永新那一声“哇……”,若不是他自认定力够,只怕也要把惊讶挂在脸上。
沐慈穿着一袭白衣,光亮似缎的黑发没有束起,如瀑披散。
他的眉目精致,漂亮地无法形容,脸色却苍白到极点,连本该微粉的双唇也白得没有任何一点血色。人也极瘦,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生生给他穿出一种轻灵飘逸的仙气来……
黑!
与白!
这个人全身上下,黑就极黑,白就极白。
黑白之间的视觉效果极富冲击力,就像人们抬头看夜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那一抹皎洁如水的月华。
沐慈身上这两种单纯的甚至不能称为色彩的颜色,却组合地比夜空月华更美,一眉一眼,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简直……惊心动魄,叫人不由自主会被吸走心神。
寂静深邃中,只有极黑与极白的辉映,却是……永恒!
……
明明是堪称享受的画面,沐若松也不明白胸口为什么,忽然有一瞬间微痛的心悸。
他已经无法理会旁人是不是同他一样的失神。只对这种“极美、又极脆弱”的反差,生出一种莫名的心疼与不忍,想要将这个苍白的少年捧在手心里,用心护着,不能让哪怕一丝风吹过来,把人给吹疼了。
但更加矛盾的是——沐慈那么弱,却看上去并不需要被人呵护着。他的神色与气质,完全不能与娇、软等任何一个脆弱的词语相联系。整个人散发一种红尘不扰,风雨不侵的岿然平静,沉稳淡定……
便是这么多人的视线盯在他身上,或是沐永新的不礼貌,也没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七情六欲波动的痕迹。
这世上少有人能修炼到真正“一心不乱”的境界。
更引得沐若松好奇。
……
沐慈坐在书桌边,白玉雕琢的修长手指正捏着一枚稻米的穗子,桌上还摆着麦穗,一堆黍米。
他官话说得很好,清润如珠玉的嗓音却平缓、沉雅,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镇静:“卢尚书,促进农业的手段,只是减免赋税,鼓励垦荒?须知人力是有限的,地力也是有限的。你们有没有想过提高亩产,寻找更好的稻种,改进农具,兴修水利,用最少的人力地力,获得最多的产量?”
师生换了个位置,长乐王这并不厉声,甚至不夹杂丝毫烟火气息的声音,卢定国却不敢不重视,被问得皱眉沉思。
“国家鼓励改进农具的制度可有?鼓励提高产量有什么措施?知不知道去哪里引进更优质种子?合理灌溉,防虫减灾的措施呢?遇到灾害减产如何平安渡过有什么方案?”
卢定国又想擦汗。他今天第一次来,本来只打算教长乐王分辨麦、稻,黍就够了。想不到一个冷宫皇子不但分得清稻、麦,对农业发展有更深的见地。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当然这些措施都是有一些的,只是十分笼统,不成体系。长乐王却并不听笼统的回答,总会针对具体的实例和数据进行追问,要求事实客观,数据具体精确,直接把卢定国问倒了。
因为卢定国自己都没有具体的数据啊摔。
卢定国表示,他需要回去准备,下次认真给长乐王解说。
沐慈并没有生气,平静注视卢定国:“卢尚书,你是一部主官,掌控国家的户部,要管理的并非自己脚下一亩半,而要管好天下的土地、赋税与财政。”
卢定国点头应:“是的。”
“一个国家的财政,连数据搜集统计都如此粗疏,如何能做参考,保证国家的决策是正确的?”沐慈诘问。
“这……”卢定国觉得长乐王一连串追问都掐在点子上,感觉压力山大。
他面见天授帝都没这么大的压力,至少天授帝不会听到“约”“余”就反感,要求数字精确,精确不到个位也至少精确到十位。好似不精确就是极大的犯罪,对整个国家都不负责任。
大家不都是含糊着,差不多就这么过来的么?
面前这个哪是啥都不懂的内宫小皇子,简直像一个站在山顶,高瞻远瞩指点江山的领袖,又像个锱铢必较,十分接地气的精明大商人。(你真相了。)
……
沐慈不再提问,他知道在度量衡都不能统一的古代,要求像现代那样精确很困难,他高抬贵手说:“下次上课,希望卢尚书能给我尽可能详细精确的数据、案例,另外我还想听一听整个国家的财政情况,请你提前准备,数据必须精确。”
“是。”
沐慈站起身,对卢定国行礼:“感谢授业,老师。”
卢定国耳听一个‘老师’,这才露了一点笑影,也不介意自己被问得无力招架,反而觉得长乐王这么认真,是真的关注民生经济,又心有万千锦绣,若能……实在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可惜了……
送走卢定国,沐慈继续研究卢定国刚才说的一些内容,又观看手边的稻穗,手里拿着木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卫终带人走上前,弯腰轻声细语:“殿下,陛下为您请的侍读官来了。”
沐若松有些惊讶卫终的态度。
卫终是皇帝宠信的内臣,很忌讳结交外臣,所以尽管卫终一张嘴能说,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骨子里还是不卑不亢的,除了皇帝和皇帝看中的人,谁面子都不卖。对王爷们和皇子们,卫终更是小心不沾因果,说话行事漂亮,却滑溜地叫人抓不住,少有如此温和到近乎讨好的态度。
可沐慈面对卫终的示好,只随意“嗯”一声道:“我说过不需要,请他们离开。”然后头都不抬继续写画,仿佛根本没有多出来四个人。
沐若松觉得这长乐王架子真大,可他不知道,对皇帝,沐慈也是这种爱搭不理的冷淡,叫人“销魂”。
沐承瑾是寿王唯一嫡子。寿王在子嗣上有点艰难,三十多岁才生出这个一个宝贝疙瘩,而且沐承瑾资质不错,有个神童称号,从小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如何受得了这种冷落?他走上前就一掌拍在沐慈正写的纸上,不满道:“哎,沐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要太目中无人了。”
“手拿开,挡住了。”沐慈只是用木笔,隔空点点那只手。
“挡着又怎么样?”十分的挑衅。
沐慈抬头,视线越过沐永瑾,平静看向卫终。
卫终冷汗都下来了,赶紧去拉寿王家的小祖宗。
“我和你说话呢!”沐承瑾从小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种冷遇?一肚子的火气立即爆发,从沐慈手里拔了他的木笔,扔出老远。
卫终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挡了,又怕寿王家的伤了长乐王,又怕伤了寿王家的宝贝疙瘩。
便是这样,沐慈依然波澜不惊,淡淡扫过了发怒的少年一眼,仿如仙人瞥见蝼蚁,根本没看入眼内,只对卫终淡淡道:“这种情况归谁处理的,赶快处理一下!”
仿佛在说,这垃圾该谁倒的,要记得倒掉。
沐承瑾第一次被人彻底无视,这比轻视还叫人感觉屈辱,他情绪激动地推了沐慈一把,将沐慈连人带椅推倒……
沐若松不知何时站在了沐慈背后,连人带椅扶住了沐慈。
他与沐承瑾不是第一天认识,早知道这小霸王的为人,在大人面前装乖,私底下却十分骄横。刚才他下意识地站在了沐慈身后,果然护住了人,不忍心让这个一看就身体极差的少年受到伤害。
当然,只是护住,他也不敢动寿王唯一的嫡子。特别是两家的关系有些微妙,他不想给家里惹麻烦。
沐慈很自然与沐若松对视了一眼。
沐慈的凤眼形状很漂亮,睫毛浓密纤长,斜飞的眼角天生含三分春情,却并无半丝媚态。
他的瞳仁极黑,没有丝毫杂质,犹如最剔透晶莹的黑水晶。可偏偏这样一双应该会说话的眼,却并没有一点光影在跃动,仿佛将所有情绪隐在了最深最暗处。
无波无澜,无光无尘!
即便被冒犯,也不见惊诧,更无一丝怒火蒸腾。
沐若松忍不住心口微滞!
他想不透,这个比他还小半岁的少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看淡一切生死虚妄,平静到荒芜的眼睛。
沐若松忽然很想看一看,这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散发出光芒……会是怎样一种绝丽的景致?
黑、与白!
沐慈似黑夜中的月,却不是明月。
他更像是孤高淡漠地藏在夜空最深邃处的那枚隐月……让人无法接近,连看都看不通透。只在百年难得一遇的天地俱黑时,才惊鸿一现,光华粲然……
他忽然……很想……很想……
让这黑与白的辉映,爆发出七彩的光芒,哪怕短短一瞬,一定会成为永恒……
沐若松看得痴了……
沐慈轻声道谢,从椅子上站立,往后退了三步。
沐永瑾已经被安庆制住了。
因为永嘉公主擅闯的事件,沐慈在得知又将有陌生人到访,他没有办法拒绝的时候,就把养好皮外伤的安庆调到了身边,作为心腹近身保护。但刚才上课,安庆是不允许旁听的,所以一直守在殿外。
冲突爆发太快,安庆进书房需要时间,没来得及制止沐承瑾。
沐慈看安庆不畏惧沐承瑾背后权势,临事并不犹豫,忠心护主,就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能做指挥使了,也真认定了这个朝阳姐姐推荐,天授帝划拨给他的心腹。
沐慈赞许对安庆点头,微凉如水的目光淡淡盯着神色尴尬的卫终:“你要明白,左右……”
卫终无可抑制地颤抖,单膝对着沐慈弯了下去……
“站直!”沐慈轻道。
这不高不低的声音却如擂鼓,让卫终凛神,努力挺直了膝盖。
一个天授帝的心腹内侍,对着长乐王几乎跪下,让所有人感到极度的吃惊,甚至没想明白,为什么长乐王话还没说完,就能把卫终吓成这样。
虽然,看上去长乐王刚才淡淡盯着卫终说话样子,威势十足,让人不敢反抗。
卫终想哭了……
不,他想死!
让长乐王把“左右”后面“逢源”两个字说出来……他知道沐慈身边有暗卫的,他就真的就死定了,你造吗?
他是天授帝的心腹,奉圣命带着几个伺候人的侍读官,好吧,不管侍读官多么尊贵,都是来伺候长乐王的。结果,他不仅让伺候人的直接无礼到了长乐王头上,还动上手了……